科幻星云

2014年11月2日，北京，夜。第五届星云奖颁奖典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最佳长篇科幻奖。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坦白说，如果我一点没想到《时间之墟》得大奖的可能性，那未免太矫情了。但毕竟毫无把握，而且在颁奖前，韩松老师曾问我：“有人找你写获奖感言吗？”我忐忑地说：“好像没有啊。”“哦，”韩松老师意味深长地说，“那你估计……不太行了。” 

事后想来，韩松老师作为评委会主席，自然早就知道了结果，这只是他的一个玩笑，不过当时本来就心情忐忑的我，竟信以为实。虽然略感失落，但心情也轻快了许多，就当来打个酱油好了，所以轻轻松松在下面观礼。 

所以，听到颁奖嘉宾念出我名字的那一刻，宛如梦幻般的不真实。 

在主持人的召唤下，我一步步走上台，刹那的狂喜很快被极度紧张所替代。依稀听到有掌声和欢呼，但拿到奖杯，站在话筒前，却又一片安静。上千双眼睛在黑暗的剧场中闪现，交错的视线凝聚在我身上，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千百块记忆断片在脑海浮现，却没有一片可以转化为语言，更不用说得体的言语。 

但我确实想到了许多，许多想告诉大家的东西。譬如说多年前读到一部相关题材的科幻作品的激动，又或者对小说中一个人物原型的朦胧情愫。我想说这些，并不是愚蠢到不分场合，只是这本书的意外获奖引起的内心震荡，让许多平时自己也无法触摸的深层思绪都翻涌上来。 

恍惚间，有那么一刹那，我仿佛又站在2001年某一天的未名湖畔，《时间之墟》最初的设想正是从彼时彼地萌芽。在那时候，这只是脑海深处迸发的一点奇想，我还有许多更重要的现实事务，更宏大的人生理想，这个时间循环的诡异世界只是漫步遐想，或者深夜睡前的一点思绪。但雨打风吹风流去，一个个梦想如泡沫般刹那破灭，或鲜花般渐次枯萎，最后也无从寻觅，而那个虚幻无稽的想象却在世界彼岸屹立，甚至日益壮大。现在，我站在舞台上，因为这个最私人的荒诞世界而得到不敢相信的荣誉。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知道。 

在嗫嚅了片刻后，最终我仍然讲了一些简短合适的答谢辞，我感谢了几位对我帮助很大的科幻前辈，感谢了最世文化的同事，也感谢了最初喜爱和追看连载的水木网友们。我的话绝不乏真诚，但只是想说的一小部分。 

我更想说而无从措辞的，是一个科幻迷的星云之路。 

这次的颁奖典礼，最大的亮点之一就是突出了科幻迷的主题，请了一些热情的幻迷上台来为作者颁奖。我在台下看到这一幕幕，也感同身受，很受触动。毫无疑问，作家要依赖幻迷的支持才能出书甚至生存，幻迷是作家的衣食父母，由他们来颁奖是最合适的。但我感觉，这中间的意义还要更深一层。我想告诉大家我体会到的那些意义，但却难以付诸言辞。 

许多年来，对我来说——并且我也武断地觉得对许多科幻迷来说——科幻根本上是一件不那么正大光明的事。爱科幻，并不只是爱科学或文学那么简单。你不止是读读书看看电影，而是要自己想象，你会设想世界因战争或瘟疫而毁灭，设想外星人一遍遍摧毁我们的家园，或者设想稀奇古怪的发明将世界搅得一团糟，即便那些美好的想象，我们也不是因为它们让这个世界更方便舒适而去爱它们，而是因为它们奇妙无比、令人脑洞大开。 

科幻迷会沉浸于那些和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不仅仅虚构人物和故事的那种不同，而是一个个改变了现实基本构成的怪异国度。这么看来，爱科幻也许根本就算不上一件好事。颁奖式前上演的话剧《三体外传》里就凸显了这个问题：一个科幻迷因为总有不切实际的奇思异想而被上司斥责，但外星人忽然发动进攻，让这些幻想有了实际用处，拯救了人类。但这种辩护说到底也不过是“科幻”的自说自话而已。现实中，我们永远失语，无法向他人解释，科幻有什么魅力。 

所以，科幻迷是孤独的。当然，不是说科幻迷都是不合群的怪人，都对世间俗事毫无兴趣，但只要我们沉浸于那些科幻想象，就无形中从周围的世界中分离出来。独自一人，漫步远古，迷失未来，驰骋于星空之上。身边无人同行，无人领会。 

从童年到长大成人，在过凡夫俗子生活的同时，我一直也生活在另外的那些世界里。我见过银河系的光核悬浮在黑暗天穹之上，我见过蔚蓝色的地球刹那间被暗红的岩浆覆盖，我在冥王星上坐下来哭泣，我在远古大陆上乘着翼龙飞翔。但是一直没有别人知道我这些有着无尽奇景和风情，各种欢乐和哀伤的世界，从“正常人”的眼光看来，我什么都不是，只是某种沉迷于自己妄想的、既不文艺也不普通的青年。 

《时间之墟》所展现的那个时间循环的疯狂世界，正是这些世界中最重要的之一，自从那一天，在未名湖畔想到了这个故事之后，它的雏形曾默默地在我脑海中存在了十多年之久。许多人物，在我写下之前就存在，许多场景，也如同就在我眼前发生。是的，这不是一本一年前出版的书，不是一本两年半前开始写下第一个字的书，而是陪伴了我漫长岁月的一个伟大国度。只要进入这个国度，现实的一切烦恼都可以超脱。从很多方面看，它都是一本有不少缺陷的稚嫩作品，但对我，一个爱胡思乱想的科幻迷，是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无与伦比的世界。 

每一个科幻迷的世界，都在某种程度上把我们和现实世界隔离开来，让我们沉入其中，难以自拔，它让我们孤独，却又用自身的丰富和鲜活慰藉我们的孤独。让我们更加投入它，让它完满。 

但这个世界并不完全属于你自己，并不是你的心灵独自缔造的。根本上来说，它来源于其他人的想象世界，来自于历史的传承。每一个人造怪兽的后面都有弗兰肯斯坦的影子；每一个外星人入侵的故事背后都站着威尔斯的火星人，每一个银河帝国都直接或间接受到阿西莫夫的启迪。至于《时间之墟》，正如后记中所写的，它的核心设定也是受到几部天才作品的启发。 

当我们作为科幻迷，去纵情想象那些似乎只属于自己一个的奇异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一份馈赠，一份至少两百年的思想传承，甚至和更大范围和更悠远时空的文化和艺术生活也息息相关。我们的幻想世界从根底上仍然和其他的无数世界相通。在科幻的无限时空中，我们还是可以遇到其他人，至少是其他的科幻迷。我们可以不那么孤独。 

所以，当我们做为科幻迷，遇到另一个科幻迷的时候，当我们找到科幻协会、科幻论坛之类的组织的时候，会迸发出热情洋溢的认同。这种认同，深于知识多寡的区别，也越过了所谓作家和读者的界限，而变成了一条共同的纽带，一种共同的事业。 

我不是在鼓吹某种科幻迷的乌托邦。也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乌托邦。科幻迷并不是团结成仿佛共济会的秘密组织，也没有共同的信仰和纲领。很有可能，两个科幻迷聊下去，会发现彼此喜欢的是并不相同的东西，理念也许南辕北辙，甚至在共同喜欢的某本经典里，各自喜爱的东西也完全不同；至于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也不是那么美好。作者会因为读者没有理解自己的深意而沮丧，读者会因为作者写的根本就不是自己感兴趣的，甚至是厌恶的内容而感到不满，尖刻地吐槽——我本人就是经常被抨击的对象之一。 

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寻找，可以分享。仍然可以将自己的世界，交到其他人——不论是不是铁杆的科幻迷——的手上，请他们观看，请他们呵护。讲给他们，写给他们。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也是为了我们所热爱的那些世界。让更多人知道它们，喜爱它们，和我们一起参与创造它们。 

分享，进一步的创造。本质上说，对于我，从科幻迷到所谓科幻作家的转变，无非如此。 

当然这不是一场容易的转变。我常常会感到，这些世界从根本上难以用语言传达，必须和艰涩的言辞作战，方能表达一星半点，或许还面目全非；这世界浮现了冰山一角，但大部分细节都隐藏在迷雾中，要让它自己合乎本性地呈现出来，而不是用自己强想的情节和解释代替；所有的人物都有自身的性格和命运，不是作者的傀儡，不听从我的摆布，如果强行要摆布他们，他们就会失去自己的生命。 

最可怕的是，也许你写出来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你所迷恋的世界，你所喜爱的人物。一切面目全非。你毁灭了那世界，也毁灭了自己的后花园。 

或许《时间之墟》没有那么糟糕，但也无法逃过上面的种种危险，写作和转化中，它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变形和摧残，很多人说这部分或者那部分写的不好，其实可以说它自己就是半个废墟世界。也许有一两块完好的街区，几栋完善的建筑，几个有些许魅力的人影……但它仍然苍白，虚浮，无根，如同是林菩狱的幻象。这就是写作的代价，在分享之前，你要先将这个世界用硬邦邦的文字蹂躏一遍。 

但对于这个世界，分享仍然是值得的，因为你们的阅读和接受，而赋予了这个世界我一个人难以供给的生命力。从今以后，它可以活在你们的头脑中，活在你们的笑声或吐槽里，活在你们自己因此而进一步想象的故事里，当然，也活在星云奖的历史中，正如其他许多更优秀的杰作一样。它很可能不会流传后世，但是却拥有远比我个人所能提供的更丰富更长久的存在。 

所以，我要为《时间之墟》的世界和其中的一切人物感谢大家，感谢这个金奖所代表的那份共同的肯定，感谢大家参与了这份创造。感谢大家让这个世界存在下去。 

我说“一个科幻迷的星云之路”，但不是说所谓成功的道路。我说的是一个世界的创造和成长。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世界，颁奖前两天，我参加过王晋康老师的作品研讨会，让我一再回想起初读他那些杰作时的惊喜和震撼，这些作品多年中也激发着我的心灵，成为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大刘、何夕、韩松、江波、飞氘、张冉……等许多会上见到的师友，以及许多没有参会的朋友，我们都因为分享彼此的世界而快乐；姚海军、赵晓旭老师等一代代辛勤的编辑，则让这种分享变为可能；砍鱼和路娇等科幻迷，也把她们的故事和心事和我们分享；越过太平洋万里迢迢而来的刘宇昆，更是不仅将自己的美妙世界和大家分享，也把大刘《三体》和许多优秀的中国科幻作品译为英文，和世界另一边的人们分享。 

想象、创造和分享，让那些不同于现实的世界生成流转，生生不息。或许我们现实中仍然孤独，但每个世界都凝聚了跨越时空的、无数人想象的共同创造。足以让我们无惧这孤独。 

最后讲一件令我感慨的事，不久前，我曾经读到过一个科幻迷写的习作。坦白说，从头几行字我就知道，这不会是一篇好作品。一堆复杂纠结、佶屈聱牙的世界设定不厌其烦地占据了前面的好几千字，让试图进去的外人头昏眼花，望而却步。我承认无法进入他的世界，这样的作品大概也没有发表的可能。然而我仍然对这位幻迷作者保持某种真挚的尊重，甚至有些羡慕：他接受了前人的馈赠，创造了一个宏大森严的世界，并从中得到了最真实不虚的快乐。即使他难以分享给他人，但这个世界永不会背弃他，只要他愿意，永远会陪伴着他。 

愿我们永远保有这份简单而纯粹的、创造一个世界的欢乐。

（星云网独家稿件，转载须注明出处 科幻星云网 www.wcsf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