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G代表女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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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女士提供了无线力反馈手套作为弥补。客户可以在特定时段戴上手套,虚拟抚摸G女士的身体,并获取相应的反馈,甚至潮湿感。这一增值服务受到热烈追捧。

随之而来的,她要求每个VIP包厢的窗台外亮起一盏灯,当客户勃起时,灯变绿,当客户射精时,灯变红。然后她会为房间内喷洒上由体液提炼的费洛蒙香水。

G女士就是这样改变游戏规则的。

现在她成了主人。

当G女士在那些日常场景里因撩拨而湿润时,她可以任意调出客户的图像,黑暗中漂浮着各种男人的头像、半身像、裸像,随着她的眼球移动而放大、缩小、卷曲、拉伸,她呻吟、扭动、颤抖、体表如台风般卷起漩涡,她看着那些绿灯闪烁、亮起、变红、熄灭,她感知那些男人细微的反应差异,与重力的拉扯,与岁月的搏斗,最后化为粗重的喘息,淡入虚无。

她觉得自己既像驯兽员,又像科学家,她研究着自己的肉体,研究着这些寄生于阴茎上的生灵,研究两者间丝丝入扣的联系,乐此不疲。

直到那个人出现。

那个人的灯始终是绿着的,从踏入房间那刻起,而当其他的灯如夜间航道般逐一变红熄灭时,他的灯依然亮着。

G女士调出他的图像,放大,一张毫不出众的面孔,和一条宽大得不成比例的特制裤子,掩盖着令人不安的秘密。她用尽所有已知的伎俩,却仍无法把灯变红。看着那人走出房间,她感觉挫败,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个男人的所有情况。

很抱歉,这已经越界了。M先生冷静地说。而且,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场剧场演出,我们的合约被中止了。

他们认为这不合法?这是G女士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不。M先生笑了,眼神依然复杂。风向变了,他们认为,你应该属于全人类,而不是少数权贵阶级。但你仍然需要一个经纪人不是吗。

G女士直觉认为这与那个男人有关。她感觉恐慌,在舞台的聚光灯下是一回事,在日光之下又是另外一回事。可她再次别无选择。

在广场上的首次公开演出最后演变成一场灾难,惊魂未定的G女士被军用直升飞机接走,看着脚下数万人像被煮沸的海洋般翻滚,强奸、抢劫、踩踏、斗殴、焚烧,性的冲动迅速蔓延变异成一种暴行,在人群中如恶疾般传染开。她看见一些尸体被人群拖行于地,画出长长的血痕,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不是你的错。M先生安慰着颤栗的G女士。我们应该只在媒体上表演。

事实上不止媒体,他们授权制造了便携式全息成像装置,预存有24次精选表演,平民称之为“圣像”。地下软件黑市出高价进行破解,但能用技术解决的问题就不算是问题。一种朴素的近乎萨满崇拜的信念认为,G女士传导的性能量以现场为最强,圣像次之,大众媒体再次,逐级递减,盗版圣像由于有违虔诚,效能为最低。

广场演出造成124人死亡,数千人受伤,事件被定性为群体性骚乱。

G女士拒绝了所有的演出邀请,她陷入了沉思。高潮能带来身心愉悦,能唤起性感,能释放出人心深处蛰伏的力量,却充满破坏力,无法自控,无法引导,这不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性。以爱拯救世界的幻想已经破灭了,没有必要用性再上演一次。

那么,我存在的意义到底何在。

她再次陷入自我认同的精神危机。借助禅宗的技术,她尝试进入“空”,念数呼吸,放下执念,直观妄念往来起灭,却怎么也无法抵达心境湛寂的如来境界。G女士惊异地发现,在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除了那个绿灯不灭的男人,还有手持柳叶刀的医生S。

很显然,他们俩之间有一个共同点。对G女士免疫。

她突然清晰看到了下一步。

这场秀规模空前,全球转播权卖到了世界杯开幕式的价位,现场观众均经过严格审核以确保安全。暖场嘉宾阵容强大,印度爱经团体操表演及催情电子乐圣手DJ Pho将狂欢气氛烘托到临近沸点,主角以戏剧性的方式登场了。

那是一个由直升机吊降的球体,停在离地两百英尺的高度,由体育场顶部特制的支架结构悬挂稳定。所有大屏幕出现球体特写,透明外壳在探照灯下折射出琉璃般的效果,G女士穿着半透明紧身衣,宛如新生胎儿般蜷曲着漂浮于球体中。

欢呼声如爆炸般起伏,灯光渐暗,全场静默,犹如一场加冕或是洗礼圣典。

一根光柱由下而上托住球体,经折射后化为光的喷泉洒向四周,色彩随着电子鼓点痉挛般变换着,没有药物,所有人却仿佛置身一场世纪迷幻派对,光与色在视网膜上跳跃融合溢出,猛烈穿刺着信徒们的神经,医护人员忙碌地运送着因过度兴奋而晕厥的肉身。

G女士舒缓地展开身体,模仿着亿万年间进化的生灵,最终顿为人形。她凝视着七彩光晕下虔诚的人山人海,张开双臂,微笑,宛如圣洁玛丽亚。

屏幕上开始闪烁巨大的荧光字,全场观众跟着节奏齐声高呼。

MAKE ME COME!

MAKE ME COME!

MAKE ME COME!

一束纤细的绿光由观众席出发,穿过空旷的夜空,射入球体,大屏幕切换成特写,绿色光束经外壳折射,击中G女士胸前,光感紧身衣闪出一簇蓝白色的微型闪电,传导到皮肤,汗毛竖起,女神嘴唇轻启,巨大的呻吟经由杜比系统覆盖整座体育馆,观众几乎在同时掀起人浪,屏幕上的肌纤颤动余波未平。

观众们这才明白座位下激光笔的用途。

无数根雨丝般的光线涌向光球,在体育馆正中央形成了一束不匀称光锥,聚拢到球内,如同狂怒的潮水,把G女士吞没,电弧如同季风时节的南太平洋云层,在她身上盛开,乳尖、腋侧、腹股沟、耳垂、脐间、掌心……她仿佛是一幅缓慢旋转的分形图,皮肤与肌肉呈现出与肢体高度自相似的螺旋形态,如同曼陀罗,生产着无穷无尽的汁液与快乐。

这一切通过全息屏幕冲击着所有人的视野。人群已然疯了。

安保部门紧急调集力量,眼看局面濒临失控。

G女士在狂乱中仿佛又回到最初那个雨夜,她透过暴风骤雨般的光帘,望向夜空,繁星点点,什么都没有改变,高潮中的人类,依旧受限于时空,被困于这感知的囚笼。她突然觉得内心无比澄澈,无比宁静,一切都被凝固在此刻,那些晶莹的液滴、闪烁的尘埃、纷乱的光斑,以及,整个世界。

停。她说。

停。

光线从球体上枯萎凋零,音乐静止,人群由沸腾逐渐降温,他们迷惑不解地望向那面能够代替思考的屏幕,所见即所得。G女士平静如初,她拭去脸上的液体,面对这十万名力比多的信众,她决定献上反高潮。

不存在高潮。她说。我只是假装。

一切皆是幻觉,一切源于自我,一切终归寂灭。

观众们努力理解这俳句里的含义,他们感觉幻灭,有人哭了起来,有人愤怒地试图冲破安保封锁墙,但更多的人只是默默地起身、离席、退场,像他们曾经拥有的性感从生命中消褪一样,只是时间问题。令人心碎的画面通过卫星信道覆盖了百分之八十五的地球人口,整个世界陷入了不应期。

G女士看着满场狼藉,全身虚脱。她不得不说谎,她已无力扮演救世主的角色,虚妄的希望会将她与全人类一并烧毁,她所能作的,只有把性感的权力交回给每个人。

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境地。

一个名为“寒冷赤道”的宗教极端组织宣称由于G女士的欺骗与渎神行为,将终身成为组织成员猎杀的对象,而处死方式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高潮至死。

她的特殊体质无法接受整容手术所带来的后遗症,唯有隐姓埋名,逃亡于国境之间。她曾试图向以往的客户寻求庇护,毕竟其中多是翻云覆雨的人物,可她被无情拒绝了,理由与那些追杀她的人一样,欺骗。更讽刺的是,自从得知真相之后,G女士的表演就再也无法激起他们哪怕一丁点的性欲。

所以从某种角度上,我并没有欺骗。G女士想。

幸好M先生如约支付了一笔巨额酬劳及毁约赔偿金,他张开双臂,又放下,最后只是淡淡地一句保重,随即消失在黑色的凯迪拉克中。

逃亡是艰难的,尤其对于G女士这样标志性的人物。

她花了大价钱躲到人迹罕至之地,又花更多的钱来收买那些为她服务的人。敏感体质所要求的特殊器械使得她无法掩人耳目,G女士在数年间如同迁徙的鸟,从阿尔卑斯山脚,到库苏古尔湖畔,她甚至尝试在汤加共和国租下一个无人岛,但平静总是短暂,“寒冷赤道”的势力无孔不入,他们开出了更高的价码和荣耀。

最后一次侥幸逃脱发生在新西兰南岛的米尔福德峡湾。好心的当地向导提醒他,一群粗鲁的外来人在通往蒂阿瑙镇的道路上拦截过往车辆,他们出示的正是G女士的照片。没有火车站,没有定期客运航班,四周是陡峭的山崖与冰川,G女士无助地望向那名瘦弱的年轻人。年轻人避开她的目光,转向水中倒映的麦特尔峰。

他们的船被拦下了。

显然航运公司也被收买了,几名壮汉没有出示任何证件就在船舱里搜开了。那里面是什么,领头的男人指着甲板上的暗门。

鱼。年轻人打开门,腥臭扑面,又补充道。死鱼。

头头皱着眉头退后几步,示意另一个马仔下去查看,那个人走到门洞前,咒骂了一句,屏住呼吸,捋起袖子,把手伸进鱼堆。

G女士全身滑腻,她几乎要被腥气熏晕过去,四周的鱼尸开始被搅动,细密的鳞片摩擦着她的皮肤。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忍住呻吟,这时一只手抚过她的脚踝,一股强烈的快感袭来,她无法控制肌肉的颤动。

马仔脸色一变,把手抽了回来,凶狠地盯着那个脸色煞白的年轻人,数秒之后,他趴到船沿开始呕吐。

妈的,还有没死透的。他咳嗽着骂道。

G女士厌倦了这种生活。她决定了结自己,以永恒的处女身,在被处刑之前。

她回到了出生地,那座金凤花盛开的城市。她在离家一条街外的酒店住下,远远地看着衰老的父母,昔日场景历历如昨,她觉得自己很早以前就老了。她想留下点什么,除了钱,可又觉得什么都不值得留下,尤其是回忆。

似乎除了父母,她并没有真正爱过谁。她把全部生命用来追求高潮,最后死于高潮。全是高潮的人生是否就意味着没有高潮。她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为了变得与众不同而泯然众人,或者相反。抑或是妄图以有限的肉体寻求无限的边界,万物有限,宇宙、自由、爱。

高潮也不能例外。

她成了自己的信徒,却发现无可牺牲。

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她打开了酒店的按摩浴缸,十六喷头五档力度控制,多种模式可选,她将在这池翻腾的液体中脱水而死。

G女士深吸了一口气,沉身其中。快感,源源不绝的快感包裹着整个身体,她比水流扭动得更猛烈,眩晕,她呛了一口水,高潮永不止息地抽打着每寸肌肤、穿刺每个毛孔,疼痛,她有点后悔,试图伸手去关闭,滑脱,她竟然虚弱得无力从浴缸中坐起,重力拖拽着她往下沉去,粘滑的体液如暗流涌动,她的视野开始模糊,那种熟悉的时间凝滞感困着她,如同树脂困住飞虫。

一切皆是幻觉,一切源于自我,一切终归寂灭。

一切终归寂灭。

寂灭。

一只大手将她从水中拎起,拖到地上,又把她翻过身脸朝下,挤压胸腔将水控出,G女士剧烈地咳嗽着,水和着血沫从口中喷出。

她并没有看到那个人的正面,但一张脸从模糊的意识中如泡沫浮出,逐渐成型。

那个永远亮着绿灯的男人。

是他。他的眼中充满关切,而不是欲望,世界重新扭转成克莱因瓶的形状。

你救了我。G女士从没想过这句经典台词竟能从自己口中说出。

不,是你救了我。

那个男人将G女士的手引向自己的胯部,她触及一个硬物,但并不是阴茎,而是容器样的保护装置。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另一个心愿成真的信徒。

你不会了解我经历了什么。男人低低地说。如果没有你,我将无法独活。

G女士看着他,像是看着被闪电劈开的另一半自己。

没人能比我更了解。她回答。

 

G女士和F先生面朝大海,并排站着,但并不靠着。

海风轻拂,他们没有交谈,也没有动作,只是站在那里,闭着双眼。浪花扑打着沙滩,留下痕迹,什么也没留下。

他们像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忘记。

漫长得像海天之间的一道休止符。

然后,他们到了,缓慢的,猛烈的,潮湿的,同时的,到了。

 

(完)


(本文系2012年第三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获奖作品,科幻星云网经作者授权发布展示,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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