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英薇-The Hollow Boy’s Diary(4)

邱英薇-The Hollow Boy’s Diary(1)http://www.wcsfa.com/scfbox.php?id=2276   

邱英薇-The Hollow Boy’s Diary(2)http://www.wcsfa.com/scfbox.php?id=2277 

邱英薇-The Hollow Boy’s Diary(3)http://www.wcsfa.com/scfbox.php?id=2278  


  自从染上透明症状后,我总是等到全家人都入睡了,三更半夜才洗澡。

  只有在这个掩人耳目的安全时段,我才敢脱下汗湿的衣衫、裤子,拆开一圈圈钳制了手脚整天的弹性绷带,活动僵硬的关节筋骨。我的视线通常会自然避开镜子,以及任何能够反射出自己外貌的玻璃对象;这种心态有点类似你在路上忽然迎面撞见缺手断脚的残疾人士,目光焦点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好干脆撇头不看一样。不过昨晚在淋浴之后,我特别在镜子前面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审视自己几乎溃不成形的躯体。

  破碎,是我所能联想到的最适切的形容词。

  我斑驳地融入浴室中蓝白相间的马赛克磁砖,犹如即将不存在似的,目光穿透空无的肩胛、心口、臂肘、左侧腹、大腿……畅行无阻地望进身后如图腾般浮升飞悬的蒸汽水雾。我登时头一次领悟:透明,可以是一种保护色,但也是没有自我的一种颜色。而我正在流失自我,任凭人格的底色被外界巨大的竞争世界所稀释淡化。

  要不了多久……就会轮到脸了。

  如果失去这张代表“我”的面孔,就再也镇守不住隐身的秘密,再也不能为人所看见、辨识、察觉,直到他们遗忘了我曾经拥有的真实原貌,呼唤不出我的名字;届时,比起活着的有形生命,我会更像一缕幽魂……局促角落的一抹暗影。

  我当然很恐惧,感觉人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局,分不清楚大学指考、自己的怪病、父母亲的期许以及对于镁琪的喜欢,究竟该优先解决哪一项问题?只知道所有事情都像抽屉里久未整理的3C电线,杂乱无章地缠在一起。

  难道这就是长久噤声的自食恶果?我主动地将世界隔绝于外,结果到头来……其实是我被世界摒弃于外。

  那些被挤入社会边缘的茧居族(Cocoons) 与尼特族(NEET),是不是类同现在的我,满怀着对生存的焦虑,一方面被达不成的希望所折磨,又同时为过去的失败而自责,最后闭锁在自己创造的意识狭缝,恍恍惚惚,进退两难。

  将来我也会成为这样的大人吗?

  在被社会决定性贴上堕落的标签之前,我还不想放弃……不想、不想放弃……

                         In Taipei, 10:35 PM, 2012/05/31 

  写完日记,我的心情也没有好过点。虽然纸页上嘴硬地写着“不想放弃”,但事实上我根本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改变现状。我很想遵从粉红医生的指示,积极地与人展开沟通;可是对于一个长期习惯封闭、不善言辞的家伙来说,实际执行起来简直是要了命的困难,几乎和实现“我想当航天员”“我要拿诺贝尔和平奖”“我的鼻子能憋气超过世界纪录的二十二分二十二秒”……这类目标一样impossible。

  尤其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爸爸、妈妈。他们本来就经常晚归,偶尔好不容易三个人能团聚一张餐桌吃饭,却又像来自不同种族的人类,缺乏共通语言。我也想和他们直接商谈关于升学考试的事情,告诉爸妈我很抱歉自己无法达成他们的期望,表明我仍然有在用功念书,只可惜老天弄人让我的血泪努力竟与分数的结果不成正比。但是我每次都在决心开口的时候,被他们连珠炮的你一言我一语给夹击打断,“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读书啊!”“你是存心和我们过不去?还是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你知不知道现在外头的景气有多差,没有漂亮的学历,未来你怎么和别人竞争!”“我看你说穿了就是懦弱!没用!”……他们两夫妻在生活琐事上常常意见相左,唯独在责备我的时候必定是站在同一阵线合作无间,绝不心软。所以我也只好乖乖地维持沉默,不敢插话,因为随便一句话都有可能被曲解为顶嘴或者是找借口,反而被责骂得更惨。

  事到如今,明天就毕业了。时间过得好快。

  总之,不管是以何种形式,即使不是一般世俗眼光的进步也好,我希望能够成就某种指标性的突破……无论是多么微小的胜利都没有关系,我急需一点点的认同来重建鼻青脸肿的自信。

  摆在桌灯下的手机这时候突然响起,来电显示是镁琪。虽然并不是没有接过她打来的电话,但我还是被吓了一跳。

  “你到底还要躲我多久。”她劈头就说。

  “我?呃……我有吗?”

  “当然有!从你前阵子身上缠绷带开始,言行举止就整个变得阴阳怪气。你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她一口咬定地说。

  “没有啊,你想太多了。”我咽了一口口水,感觉脉搏在太阳穴上跳动,“我最近都在看书,生活比较忙而已。毕竟我又不像你,已经有大学可以念了,每天只需要放空摸鱼和烦恼恋爱就好。”天啊,我到底在说什么?我暗自祈祷她不会被我带刺的话给伤着。

  镁琪停顿了一下,但并未打退堂鼓。“可……可是大家私底下都在传说你为了学测的事情得了忧郁症,而且还严重到有自残倾向,手脚缠这么多绷带就是为了要遮掩美工刀划出来的一条条割痕。”她担心地说,“我在好几个朋友面前替你澄清,强调绝对没有这回事。我告诉他们你的心智说不定比现在的全球气候还要正常健康,一切不过都是子虚乌有的谣言。但老实讲,我自己也没有把握……忍不住怀疑你是不是真的脑子出了毛病……”

  哈。忧郁症……我真希望自己得的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病,最起码还有药可以吃。

  “你放心。我真的一点事都没有。上次不是才和你解释过我是不小心烫伤的吗?”

  “拜托,我又不是瞎子!你身上的绷带越缠越多耶,哪有人一直在烫伤?现在全校也只有你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还在穿长袖制服。”

  我花了几秒钟思索,说:“好吧、好吧,我招认。我的皮肤上确实是有些东西不想让人瞧见,但我能向你保证,那绝对和娘娘腔的自残毫无关系。”

  “那究竟是什么?”

  “很普通,荨麻疹而已。”我把对老妈说过的谎拿出来回锅再用一次。

  “你没去看医生?”

  “当然看过了。”我亦真亦假地胡诌,“只可惜吃药也压不太下来,一直反复地发作。医生认为可能和升学压力有关。”

  “你把自己逼太紧了。为什么不干脆请假?”

  “没为什么。我不打算落后学校的复习进度,如此而已。”我总不能直接说自己是为了把握住每一刻看她的机会才坚持去上课的吧?这太肉麻了。

  “真的只是这样?”镁琪狐疑地问,显然还不太相信,“那也没必要特地缠上绷带啊。”

  “唔……我的疹子面积很大,不想吓坏大家所以才刻意遮起来……”我得趁自己瞎掰不下去之前,赶快转移话题脱身,“对了,你目前的告白计划进行到哪里了?”非常好,结果我居然问了一个自己压根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明天。等明天礼堂的毕业典礼结束后,我就会找一个适当的时机下手。”

  所以说镁琪还没向万人迷表白?我的心思飞快旋转起来。这不就表示……其实我也还是有机可乘?只要我能在她行动之前,抢先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说不定——

  “你要帮我制造机会吗?”她忽然语出惊人地问。

  “什、什么?我吗?”回过神,我舌头打结道。

  “开玩笑的啦!我才不会为难你。自己的事,我会自己解决。”

  “我倒是可以帮你把对手要送给他的礼物通通丢掉。反正,我也受够当他亲卫队的信差了。”我内心淌血地说。

  “哈哈哈——”镁琪在手机的另一头开怀大笑,“没错,你从以前到现在一直不懂得如何拒绝别人的要求。”

  我发现自己也苦笑了起来。唉,我绝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善惯犯。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欸,我们好久没有像这样轻松聊天了耶。”

  “好像是。”

  “你最近真的……没问题吗?”

  “我还好啊。”

  “你知不知道‘还好’的真正意思?”

  “嗯?”

  “它是暗指人处于抓狂、不安、神经质、情绪化的崩溃边缘。”

  “你从哪里听来的啊……”

  “电影《The Italian Job》里的台词。”

  好吧,竟然还蛮准的,也许我应该哪天找出来看一看。“我很好,你真的不用瞎操心啦。”可惜我无意改变打太极的决心。

  她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啊……不是零就是一百,实在是太极端了。”

  “好抽象的形容。什么意思?”

  镁琪以哲学家的口吻说:“意思就是你处事的方法不是‘全有’,就是‘全无’,没有人性化的灰色地带,过分地呆板、死脑筋。好像人生一旦没了成功,就只剩失败一途,而你现在惨兮兮的成绩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噢?你倒是挺了解我的嘛。”我几分戏谑道。

  “拜托,我们都认识多久了!”

  “七年了。”我补充。

  “你记得的可真清楚。”

  “那是当然啦。”

  “欸,不知道明天毕业以后……”她说,渐弱的语气中掺杂着几许微妙的犹豫,“我们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继续联络?”

  顿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我想,她是在等待我的回答,想要从我口中得到一个安心的保证。但是愚昧的我却表现得像是罹患上间歇性失语症的病患,锁紧的喉咙吐不出半句像样的话。此时窗户外面的夜空闪过了一道白色光束,接着是一阵低回的轰隆雷响,哗啦哗啦的雨声旋即充斥在我与她之间,只不过这对填补尴尬的空白没有任何帮助。

  “希、希望明天会是晴天。”终于,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镁琪连忙以干哑的嗓音接道:“……是啊,不然多麻烦。明天一定会有很多同学和家长带着相机来拍照。”

  “对呀。”

  “你可别又迟到喔。”

  “我才不会。”我故作轻松地说。

  “好啦,那我不聊了。该去睡了。”

  “嗯,我等会儿还要再看一下书。”

  “你可别熬夜太晚。晚安。”

  “我知道。”我尽量简短答道,避免泄露心里头的落寞,“你也晚安……”

  她匆促挂上电话,我的房间又恢复成原先的死气沉沉。

  唉……又搞砸了,我非常确信。我明白自己刚才的态度八成令她相当失望。倘若我还是三年前的自己,想必能毫不犹豫地许下友谊的承诺,根本无须迟疑;然而现在的我却不行,因为升学的不确定感已使我丢失了面对她的信心与勇气。要是一个月后的指考我又不幸再度兵败如山倒,我能预感自己一定会选择悄然离开,不惊不扰地低调退出她明亮、不应染上丝毫尘埃的世界。

  All or none,全有或全无;Maybe,我真的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吧。

  

  毕业典礼上的致词是由所有学生都退避三舍的训导主任带领打头阵,然后是教务处主任、辅导室组长、教官、家长会代表以及某某现任议员的校友贵宾。如果我的手表没有坏的话,他们冗长的综合演讲共计耗费五十六点五分钟,占据全长典礼的三分之二,远远超过流程列表上的预定时间,实在令人困惑今天的主角到底是应届毕业生还是在校的行政官僚。

  我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目光在好几位手持相机的兴奋家长间找出爸妈的身影。他们并肩坐在观礼区的第三排中央,两人都讲着手机,忙碌于生意上的发号施令,非常符合他们工作狂的本性。离我几个位子远的镁琪,一直在低声安慰隔壁哭得眼眶红肿的女同学,手中递出去的舒洁面纸敌不过对方的泪腺发达,已经所剩无几。万人迷的座位意外空荡荡的,人不知去向,大概是为了闪避仰慕他的女信众而预先躲藏起来。等一下典礼结束的自由时间,那些女孩子可有得找了——而这种情况正好对我有利。

  演说结束,校长依照班级顺序念出毕业生的名字,我们一一站起,鱼贯走上讲台,和校长握手,接受他的祝福,收下我们的毕业证书,然后回到座位上。

  轮到两位毕业生代表致辞时,台上出现了一些小状况。因为其中一位代表就是眼下突然神隐的万人迷,而他依然没有出现。手忙脚乱的老师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窜找,学生之间议论纷纷,最后,为了不拖延大家的时间,这部分只好勉强由另外一位毕业生独撑大局。而校长的压轴演说精彩简短,大概是察觉到了所有观众都快失去耐性,讲词长度只有平常朝会的一半。好不容易盼到司仪说出“礼成”两个字,讲台两侧的扩音器同时放送出由今年学生自选的流行毕业歌曲——Waterman的《爱很大》——满载着梦想信念的悠扬旋律在重复播放了三遍之后很不够意思地强制中断,切换成传统的《青青校树》,我们在耳朵意犹未尽的状况下接受学弟学妹的欢送整齐退场。

  就这样……高中生涯结束了。好没真实感。

  班上有很多女同学纵使没有落泪,但也红了眼眶;男生们则是比平常更加殷切地用力嬉笑怒骂,成群打闹、开玩笑。大家都在拍照,交换毕业纪念册,疯狂加入最后一波的签名留言热潮。爸妈过来和我简单打了声招呼后就提前离开,理由是有工作要忙;我当然不意外,也无所谓。

  我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情。

  我拆下制服上规定所有毕业生都要戴的碍事胸花,在欢庆的学生与家长里搜索镁琪的身影。她人不在教室,我冲出前门口,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盲目穿梭,逆向越过好几群捧着花束准备合照的师生。经过楼梯转角的时候,我匆忙拦下两位和镁琪交情匪浅的姐妹淘,但是她们也不晓得镁琪去了哪里。

  思绪于茫然中飞脱时间线性结构的拘囿,三年前初中的毕业记忆,恍如一层天光微亮飘过的远方晨雾,以低饱和度的片段画面涌现脑海。镁琪十五岁时蓄着蓬松短发的稚拙轮廓、栗棕的眼、鼻梁的棱线、水润的唇、下巴微翘的淘气弧度,以及身上沾染盛夏氛围的柠檬色制服,逐一地从心底深处被拾起、唤醒,显影于目。倘若有人要我描绘二〇〇九年时期的自己是什么酸涩蹩脚的模样,我已说不清楚;但是关于镁琪的具体形貌,鲜明的细节仍旧封存的宛如镜像般牢不可破。

  这是一名男孩长期观察另一位女孩磨炼出来的E.S.P.能力。

  当时的我决定向她表露压抑许久的心迹,以略带迂回、隐喻的模式……或者更甚,我还企图让她理解那份藏在各方表象下不曾透光的自己。我彻夜不眠地烧录一张自编的经典配乐集,比如:新版《金刚》(King Kong)里悲剧大猩猩和美丽女主角Ann Darrow在严冬冰面上天真嬉戏时的温柔曲调《Central Park》、电影《香水》(Perfume: The Story of a Murderer)中格雷诺耶在极致气味的追寻下,初遇命定少女时由以色列女高音Chen Reiss唱的《Meeting Laura》、日本影片《关于莉莉周的一切》(All About Lily Chou-Chou)里面成为脆弱少年精神救赎,铃木圭子充满气泡游离感的空灵声音 《Arabesque》,等等。

  我想以音符的丰富旋律,弥补言语上的狭义。

  只不过这一片CD最终还是没能交到她手上,就像一封不曾投递出的信。

  为什么?因为我打退堂鼓了。在目击她干脆地拒绝两位同班男孩的告白之后——一位了无新意地送了一大束金莎巧克力,另一位大手笔地准备一条高级银手链——我开始惧怕于毁坏这段男女友谊的可能性。我和满怀邪念的他们毫无二致,一样的头脑平凡,外貌也不特别显眼突出;如果他们皆不幸落得失败收场,那我的制胜概率又有几成?而我不确信自己是否已够成熟去承担一段出现裂痕的关系,尽管它曾是多么地珍贵。

  我就是这样,总在紧要关头做一只胆怯无力的缩头乌龟。

  只是……我还要一直如此下去吗?心里忽地蹿升起一股声音这么说。

  “——真是去他妈的失败!去他妈的顾虑!我受够了!”

  我喃喃咒骂,一边奔跑,一边悔恨自己惯性的犹豫不决已构成太多明知故犯的错过。为什么一直到了煽情的分道扬镳近在咫尺,我才深刻体会到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渴求什么?朝思暮想的是什么?

  建筑物外的骄阳猛烈刺眼,矢车菊蓝的天空卷起一大片毛边似的絮云,我的呼吸又浅又急,感觉脚步下的红砖道隔着鞋底微微发烫,积聚胸口的高涨燥热形成一股莫名的情绪焦渴,役使我在一身紧箍的绷带下仍不停移动……福利社、保健室、图书馆、礼堂、篮球场,以及她经常逗留高二校舍前的马缨丹花圃;但是没有,都没有,不管我怎么找,就是没有她的踪影……

  几乎不抱期望的我最后去了操场,然后,我看见她了——

  镁琪和万人迷两个人站在升旗台后方的一棵榕树下,彼此面对面靠得很近,仿佛正在交谈。有那么一刹那,我定格般地怔住了,屏息得险些忘了呼吸,空白的脑袋回想不起自己来时的本意。但随即,也不知是从体内何处涌现的冲劲,我快步走向镁琪,伸手一把扳过她的肩膀令她转身面向我。

  “别说!”我两手紧抓着她的双臂,乞求道,“拜托……别说。”

  镁琪吃惊地望着我,讶异得说不出话。此时空气中上扬的密度、我们抢拍的心跳、滚烫通红的脸、绿叶下颤抖的光线,一点一点,慢慢地,全都与时间胶着融合为绷紧的张力……

  “哼。”

  斜倚树干的万人迷打破僵持的沉默,露出一脸邪邪的笑容,插嘴说:“你们慢慢聊,我先退场,不打扰你们了。”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帅气地挥了挥手道别,“毕业快乐。拜了。”

  万人迷走了以后,气氛变得比先前更加尴尬。

  “你……你可不可以先放开我。”镁琪难为情地低着头,长长的发丝滑过肩线垂落胸前,小小声说,“有……有点痛。”

  “啊……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赶忙松开手,被自己毫无保留的大胆举动给吓了一跳。人真的不能低估欲望跌升反弹的强悍韧性。

  她皱起眉,脸侧向一边,刻意避开我的视线道:“太晚了,我已经向他说了。”

  “你对他说了?”我错愕地提高音量。

  她立刻抬起头,正眼怒瞪向我,“这是我的事,凭什么我不能对他说?”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睁大双眼,慌乱地指向刚才万人迷离开的方向,紧张地说,“那他怎么就这样事不关己地草率走了?”

  “还不是因为你不明所以地跑进来搅局。你知不知道我找来找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逮到他!”

  “咦,什么?我吗?这样的话……”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抓了抓头,露出无辜的表情,音量越说越小声,“我很抱歉。”

  但也许是我的哀兵政策奏效了。镁琪只是低哼一声,便耸耸肩,简短答腔:“算了啦!反正都这样了。”然后噘起嘴不再说话。

  午后的眩目阳光将四周的世界照耀得极为明亮,除了我和她,空旷的操场只剩下光与影交错。我们站在树荫形成的孤岛,静默无语,低头注视婆娑慢舞的枝叶在地面荡漾出深浅不一的碎散波纹,窒闷的感觉充塞于胸,夏天的热气弥漫席卷着一切。

  我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心情,鼓起勇气再度追问:“那他给你答复了吗?”

  她踢起一颗小碎石,羞怯地点点头,“回答了。”

  “……他说了什么?”

  镁琪仿佛想起了什么,脸颊一下子泛起水蜜桃似的潮红,连耳垂都红透了。

  “秘密。”她扭捏地说,然后挥动双手,急忙撇清,“唉,反正他拒绝我了啦,没什么好问的。”

  “这样子啊……”我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去,尽力不让她瞧见写在我脸上的窃喜。

  镁琪娇气地跺跺脚,转而不悦地说:“我才应该要反问你,没事跑来干吗?特地来搞破坏?”只不过她的话才讲到一半,却又忽然察觉了什么而打住,“咦,等一下……”她朝我靠近,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右手腕上,“你的绷带好像松了耶。要不要我帮你重新绑过?”

  “什么——”我低下头,反射性地抬起手。但正当我欲冲口叫她不要碰时,已经来不及了。

  镁琪拉起摆荡空中的绷带尾端,而带子如同从衣角脱落的分叉棉线,一圈、一圈失控地被越拉越长。惊慌失措的我居然笨得向内回抽右手,结果两相拉扯之下,状况演变得更糟糕,右肩以下的绷带全都被拆掉。

  我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将出事的手藏于背后。

  “你、你也太夸张了吧。我只是想要帮忙……”她愣愣地说。

  我惊魂甫定地喘着气,伸出左手,“没事,接下来我自己弄就可以了。”示意要她交还绷带。

  可惜镁琪也不是省油的灯。她脸上闪过倔强的神色,猛地用力将带子往自己的方向一扯,我失衡的身体登时连同藏于背后的右手,一同整个被拖向她。镁琪借此一手握住我的右腕,另一手顺延我的前臂向上掀起袖子至肘关节。而就在我咬牙以为秘密即将曝光之际——

  “什么嘛,很正常啊。”她这么说,一脸扫兴地松开施加在我手腕上的压力,“你突然大动作地鬼鬼祟祟,害我还以为你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刻意不让我知道。”

  事态的发展出乎意料,我惊异得差点合不拢嘴巴。我举起自己许久未见的正常右手仔细端详、三百六十度地反复查看,上头的皮肤除了因为太久没接受日照而显得过分苍白之外,真的已没有任何透明的迹象。

  难以置信的我不信邪,赌博似的心一横,豁出去地请镁琪协助我连同左手的弹性绷带也一并拆除。

  “这一只手也很正常啊。”她说,“看起来你的荨麻疹已经治好了呢。”

  “是啊……”我朝天空举起完好如初的左手,诧异地恍惚复诵,“已经治好了。”

  “这么一来你也终于能放下心底的一块大石了。”她轻拍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太好啦。”

  “嗯……”我侧头望向身旁的镁琪,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呢喃道,“你还真是我的女神。”

  “笨……笨蛋!”她羞红了脸,难为情地挥起手在我身上猛打乱敲,“你在说什么啊!别闹了!白痴!你这笨蛋——”

  “哈哈哈——”我缩着身子笑弯了腰,不停地笑,笑得眼角几乎飙出泪来。然后,我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畅快了。

  镁琪不甘示弱地说:“喂,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关喔!你还没回答我到底跑过来做什么!”

  “啊?”我安静下来,正经地挺直腰杆,“我还没说吗?”

  “对呀。”

  我歪头思索,再认真看向她。“去约会吧。”我说。

  “你、你刚才说……”

  “去约会吧。”我露出微笑,“六月六号,下星期三的金星凌日,错过了这次就只能等来生。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天文观测吗?”

 

    作品连载中,敬请期待……

(星云网经授权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 科幻星云网 www.wcsfa.com)


喜欢 2 收藏 0 评论
分享

精华评论

总计 0 个记录,共 1 页。 第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 最末页
0/140
*
由创企科技提供成都网站建设.成都网络营销
Copyright 2011-2015科幻星云网 . All rights reserved. 蜀ICP备12024304号-1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 川B2-20120098

登录科幻星云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