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英薇-The Hollow Boy’s Diary(1)

The Hollow Boy’s Diary

 

  我的透明症状始于心脏。

  左胸上开的空洞不是像阿米巴原虫那样的扭捏轮廓,而是简单几何中完美的圆,很像后现代主义中不可或缺的装饰符号,大小刚好塞得下一枚口径八公分的天文望远镜镜头。

  二〇一二年五月一日的那个早晨,距离毕业前倒数三十一天,我把自己反锁卧房,单独面对比大学指考更值得迫切恐慌的重大事件。只见穿衣镜中半裸上身的自己表情凝重,缺乏血色,悬荡半空的右手频频颤抖,犹疑着是否伸向在一夜之间凭空蹦出的莫名缺口,不确定会有什么后果。

  也许,它会吃掉我的指头,一路从手肘、手臂、肩膀、资质平庸的脑袋……瞬间不留残渣地将我整个人生吞活剥,抛向充满未知数的异次元空间。我会成为众人舌根下阵前脱逃的崩溃高三生,列入失踪人口的计算。或许,它纯粹就只是一枚空心洞,我可以利用它表演异物穿胸术,成为史上第二个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成名发财;要不在里面塞几颗LED灯,冒充英雄钢铁人托尼‧斯塔克(Tony Stark),大过干瘾。

  一直到对上课迟到的顾忌逐渐胜过了对胸膛圆孔的戒惧,我才劝服自己停止无意义的胡思乱想,重整情绪。我尽力鼓起最大的勇气,屏息,强迫指尖滑向圆弧的透明边缘,小心翼翼……像对待易碎物那样,缓缓地……

  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不过是触摸到自己的皮肤表面而已,如果食指略微施力下压的话,还能感觉得到好几根硬邦邦的横肋骨。我松了口气,也有几分失落。这表示我该有的器官大概()都还在,只不过是局部肌肤因某种不明因素而不小心异变透明罢了……嗯,没什么严重的,说不定过几天就会自行恢复,像常见的红疹或瘀青一样,没多久便消失。

  我如此说服自己,一面套上昨夜才烫平的制服衬衫,由下而上扣紧一颗又一颗的纽扣,让突兀的空洞隐藏在硬又不透气的聚酯纤维之后。我想自己的表现算是称得上临危不乱的了。毕竟在凌晨六点钟扯破嗓门鬼叫的低层次行为不仅令人发指,也太没男子气概;然而,这并不表示我真的半点害怕都没有。看不见心脏(虽然事实上我们平时也看不到)却又同时感受它在胸口间小鹿乱撞的激荡搏动,是一种视觉和平下的爆裂,蛰伏于无形的狂躁,非常、非常怪异,很难以言语去拆解这份违和的失措。

  霎时间,我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理解,为什么《绿野仙踪》中的铁皮人拼了命地想要一颗货真价实的Heart了。

                         In Taipei, 11:33 PM, 2012/05/06

 

 

  放下原子笔,我合上粉红医生交给我的记事本,揉了揉眼皮,朝窗外安静的深夜打了一个呵欠。反复利用文字陈述记忆这个动作本身有某种独特的催眠效果,只要放任自己依随笔尖的一撇一画,意识很容易就沉没在机械式的韵律里,恍恍惚惚,仿佛摇摆的潮汐受制于天上超级月亮的神秘蛊惑。

  她,粉红医生,我擅自这么称呼,主治我的透明症状,年龄成谜。

  我一直认为医生的专属颜色应该是没有瑕疵、黑人牙膏般的那种完美洁白,但她却是彻头彻尾、比美国歌手Pink还要个性十足的粉红:大波浪粉红鬈发、Vivienne Westwood粉红眼镜、爱心形状粉红耳坠、时尚粉红腕表、连身粉红套装……

  她身上的粉红太张扬,致使我一度以为她不是医生,而是从粉红色M97星云中央的粉红行星来访的外星人。

  就连诊疗室里面的前卫摆设也和普通诊所的装潢大相径庭,差点让我以为走入电影《创:战纪》(Tron: Legacy)里的电子世界场景。纯白的室内空间里,有一面自墙壁延伸至天花板的L形酒红色烤漆玻璃,反射出LED灯的光线,营造出奇异的宽敞效果。进入门口的正对面右侧,有一张长方形诊疗台摆在电浆玻璃的屏风之后,左边则放了一张线条平滑、脚座以毛丝面不锈钢制成的橡木办公桌。桌前的病人座位是一张悬吊式的透明压克力Bubble Chair,里面放有柔软的银色靠垫。我记得自己最初在这张带有诡异飘浮感的怪椅子前盯了许久,才敢尝试坐入里面。

  “听说过‘身心症’吗?”前天初诊时,粉红医生严肃正经地问,权威的嗓音与滑稽的粉红外表格格不入。

  当时的我正襟危坐,为了检查而脱下的上衣还搁在大腿上,没进入状况,一脸茫然傻呆地摇头。

  她一边用苍白纤长的指头在我胸前的透明皮肤上按压触诊,一边解释道:“简单来说,身心症是一种由心理因素与情绪障碍触发的生理病变,常见的例子多有偏头痛、心悸、落发、换气过度、肠胃溃疡和皮肤过敏等症状。算是一种高度文明发展下的衍生疾病,精神医学又将之归类为‘精神生理反应’。我这样碰,你不会感到疼痛,对吧?”

  我点点头,感觉有些痒痒的,一知半解地反问:“所以我的透明化就是身心症?”

  “嗯,这个嘛……”粉红医生发出一阵微妙的沉吟,接着推了推她的粉红眼镜,灿烂一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唔,她……她真的是母亲友人口中的王牌医生吗?我开始不安地怀疑起来。

  粉红医生沿着办公桌,绕回自己那张镶嵌铝合金金属片的真皮座椅,说:“好吧,真要讲的话,你的病在当前的医学界其实并没有一个确切的定名,因为我们对它的所知有限,只能暂且推测是一种类似身心症的疾病。不过,当然也有部分学者会以‘非典型异端身心症’这种又臭又长的名字来称呼,为求在学术期刊发表时方便引用。”

  为什么顿时有种即将被宣判死刑的不祥预感……短短的十八年人生,还没来得及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也还没向暗恋的女孩子告白过,难道我就这么惊鸿一瞥地玩完了?

  “我可以穿回T-shirt了吗?”我问。

  “喔,可以了,请自便。”

  我赶紧穿回上衣,打赤膊的感觉本来就怪不好意思的,更何况还是在胸膛破了一个大空洞的情形之下。

  “你有没有读过卡夫卡的《变形记》(Die Verwandlung)?”粉红医生饶富兴味地望着我,忽然问。

  “卡……什么卡?”我拉平身上的衣服,怔了一会儿才回答。不懂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和我讨论文学?

  她大叹一口气,泛着粉红色唇彩的嘴角扫兴地下沉,“唉,我是说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一对招牌眼睛终年忧郁的存在主义作家,20世纪的大文豪。怎么现在的小孩除了课本、漫画和轻小说之外,就什么都不看了?”

  我很想反驳,当下差点就脱口而出自己其实正努力钻研傅柯、李维史陀,并且每个月忠实花钱在《Newton科学世界》,而私底下最大的超龄嗜好是探索天文宇宙。但说穿了,这样没来由的激动辩白一点意义也没有,只会使自己显得更加难看而已。

  “呃……请、请问他的作品和我的病会有什么关系?”结果我只是唯唯诺诺,声音细若蚊蝇地问。

  “关系可大了。”粉红医生蹙起眉,食指的尖端在半空中灵活画了一圈后指向我,神秘兮兮道,“事实上,小说《变形记》里头化身为恶心大怪虫的主人格里高尔‧萨姆莎,便是近代医学史上‘非典型异端身心症’的第一个重要案例。”

  我努力克制住发笑的冲动,心里盘算着她的话几乎比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风靡欧洲的灵媒术士还要离谱。

  “你不信?”

  “当然不信。”拜托,这还需要我点明吗?谁都知道小说中的情节是人为编造、添油加醋出来的成品。我又不是笃信圣诞老公公的三岁孩童,可没那么容易被唬弄。

  “这可不是毫无根据的阴谋论喔。”粉红医生再度推了推她滑下山根的昂贵眼镜,不苟言笑地说,“故事中一觉醒来成为庞然害虫的倒霉患者,其实就是卡夫卡住在布拉格黄金巷二十二号蓝色小屋时的隔壁邻居。由于此病的症状过于怪诞恐怖,当时又不清楚是否具有传染的危险性;政府当局为了避免引起民众的恐慌,勒令在病症查明之前全面封锁消息。因此,卡夫卡只好迂回地借用小说的体裁来记述这起骇人听闻的悲惨事件,一波三折地耗费了三年时间才让此书于1915年成功出版。”

  我听得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答不出话。

  “听着,我举这一项极端例子的用意是要你明白——心理压力所造成的创伤并不一定只局限在精神层面,肉身亦有可能反动变化。目前我们已发现所有染上‘非典型异端身心症’的病人尽管外在显露出来的症状不一,但是皆罹患重度‘自我身份认同失调’的心理问题。换言之,你的内在焦虑已经严重到了促使自体免疫系统错乱,导致淋巴细胞不分青红皂白地盲目袭击皮肤以及各个器官的表层色素细胞,让它们失去活性、产生功能障碍。”

  我难掩震惊,打结似的绕口令道:“你、你的意思是,我不只有心理残障……而是这残障还会连累身体跟着一块儿残障?”

  “呃……”粉红医生面露苦笑,专业的语气中难得出现些许迟疑,“是也没错啦,你可以这么说。只是,用‘残障’来形容自己的病……会不会太偏激了一点……”

  我撕扯着脸上抽搐的肌肉,硬是挤出一抹镇定的强颜欢笑,直截了当地问:“那、那……我还有救吗?有哪些治疗方式可以选择?我身上的透明皮肤每天都在悄悄扩散,万一不幸到了遍及全身的地步,我会死吗?”

  当时的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曾经迷过的卡通《哆啦A梦》。尽管里头的主角大雄生性怯懦,懒散又贪玩,课业表现还奇差无比;但不知是奢侈还是幸福,他总有用不完的神奇道具可以浪费。尤其是哆啦A梦的透明人眼药水,只需点上几滴,他就能立即隐形,脱光衣服在大街上为所欲为,痛快教训死对头胖虎伸张久违的道德正义。

  但隐身真有这么美妙吗?

  二流的惊悚科幻电影《透明人2》(Hollow Man II)可不这么解释。故事中的隐形人并没有因为能够来无影去无踪而比较自由快乐;相对地,不过就是国防部秘密生化实验下的瑕疵品、失败之作罢了。倘若缺乏特定的缓冲药剂,透明的代价是索命的体能耗尽、全身器官衰败、恶性肿瘤侵袭;隐形即等于被迫踏上死亡一途,有去无返。

  而从小植入在我性格里的强烈悲观告诫自己,最好别去妄想能有像大雄那样动漫画式的Happy Ending,倒是该思考如何应付往后一连串好莱坞式的Horror Scenes。毕竟,谁叫我处的世界是幸运鲜少降临的冷漠现实,怪病怎可能轻易就放过我。

  “放松,你先别紧张嘛。”粉红医生露出了一个要我放一百二十颗心的温柔微笑,安抚道,“如果你希望吃药的话,我可以尝试开给你目前用于治疗白斑症(Vitiligo)的口服类固醇处方。”

  “白斑症又是什么?”我问。

  “也是一种色素疾病。患者的皮肤由于位于基底层之中的黑色素细胞串谋起来集体罢工,从而冒出分布不均的难看白色斑块。与你的情形不同,但也颇有类似之处。”

  “吃了这个药,我的病就会好?”

  “八成不会。”粉红医生摊了摊手,斩钉截铁地说,“非但如此,药物的副作用还会让你的肌肤受损萎缩,越变越薄。基本上这就像去庙里求签拜拜一样,吃心安的,只是白花你父母亲的冤枉钱而已。”

  噢……我感觉一股热气涌上脑门,像是要冒火了。既然没效的话,她还浪费口舌和我提这做什么?寻我开心吗?

  “哇,瞧你脸上不高兴的表情。别气、别气。”粉红医生扬起一种恶作剧后的满足微笑,不慌不忙道,“你想得太多,太紧张了。打从一开始我就没说你得的是绝症,更没说过如果治不好的话你会翘辫子。你要对我有信心。”她低下头,首度拿起躺在办公桌上许久、写有我姓名的病历资料。她眯起眼,认真端详了几十秒后,随手朝旁边一扔,满不在乎的态度活像是在丢不要的垃圾。粉红医生抬起头注视我,洋溢自信的目光在镜片底下闪烁发亮,抿嘴一笑,说:“的确,你的病非常棘手。一般的药物治疗不仅无法根治你的皮肤透明化,还会伴随不必要的副作用,治标不治本。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帮你。只要你愿意乖乖照着我的话做,就仍然有复原的机会。”

  “是什么?”我耐着性子,为了抓住最后一根的救命稻草,姑且听之。

  “很简单。”粉红医生俯身越过桌面,伸出镶嵌了法式水晶指甲的食指戳了戳我的胸膛,以迷惑四周空气的语调轻声说,“改变你的心。”

  我盯着浑身散发粉红魅力的医生,坐立难安地咽下一口口水,紧张地问:“怎、怎么做?”

  “这也很简单。”她挺起身往后坐回皮椅,拉开抽屉,取出一本粉红色的笔记本,放到我面前,笑眯眯地说,“写日记。”

  写、写日记?这算哪门子治疗方法?况且,我连学校每星期的周记作业都没在按时交了,她现在居然还要我写什么日记……

  “我要你从最初透明化发生的前几日开始回溯,一一记录下任何曾经令你抓狂在意的大小事情、感受以及情绪,并且尽可能记上日期。与此同时,你还必须写下每天的日记,密切观察自我心情和你身上透明区块之间的变化关系。”粉红医生认真地说。

  我眉头深锁,不情愿地翻了翻眼前布满横条纹的空白记事本,又“啪”一声合上,推托道:“一定非写不可吗?我想你也应该明白我是准备升大学的准高三考生,现在光是念书都分秒必争了,哪还有闲工夫花时间在日记上。何况我是那种连今天早餐内容是什么都记不住的人,怎可能想得起五六天前发生过的事情。你真的确定写这种包含时间差的玩意儿会有助于治疗我的——”

  粉红医生不待我将句子收尾,猝不及防凑过身来,猛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整个人从泡泡椅上拉到距离她鼻尖仅五公分的压迫位置。

  “喂,你仔细看着我,看着我!”她拿出女王的气势,命令地说。

  我面对粉红医生忽然来势汹汹的特写镜头,绷紧皮肉,冷汗直流,不敢轻举妄动。

  “你认为我看起来像是个笨蛋吗?”

  吓傻的我拼命左右摇晃脑袋,温驯得像一只乖巧的吉娃娃。

  她沉默地瞪着我,精亮的眼神紧紧攫获我的视线;然后她微微一笑,松开抵在我颈边的双手,正言厉色地说:“我不是你的级任导师,还没倒霉到必须忍受看你写生活作息之类的废话,更对你内裤穿什么颜色、早餐吃过什么一点兴趣也没有。日记抒写是一种让你进行自我探索的工具与媒介,因为我没有多余的耐性像其他心理医生一样每周戴上和颜悦色的假面具,浪费我宝贵的三四个小时重复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心情还好吗?’‘嘿,有什么烦恼请告诉我喔?’好言相劝地等待你供出自己的内心。你可以应付我,但吃苦头的将会是你自己。我要你亲自挖掘出心理失调的症结、压力来源和焦虑的各种理由。你的问题终究是要自己负责,我不过是辅助而已。现在明白了吗?”

  我战战兢兢点头。

  “很好。”粉红医生满意道。她重新坐下,斜身性感地交叉修长的美腿,恍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端起桌上的马克杯,悠哉啜饮乌龙茶。

  “只不过……”我忍不住发言,“呃,我还有一个小问题需要请教。”

  “没关系,请讲。”

  “请问笔记本除了粉红色之外……就没别的颜色可以选择吗?”好吧,假如一定要写日记的话,我实在不想用这种可笑的少女颜色……

  粉红医生扬起迷人的营业笑容,却以格外阴森的语气说:“在这里,我遵从的是粉红至上主义,有没有其他选择,你——认——为——呢?”

  我不敢再多说半句话。

  依稀记得后来我从诊疗室出来时,母亲快步上前探询病况的忧虑神色。我不好意思告诉她自己儿子罹患的怪病是因为心智太过懦弱的缘故,深深害怕会从她的脸上读取那种由关怀担心转为嫌恶失望的表情。所以,我欺骗她说自己染上的透明症状是一种类似急性荨麻疹的皮肤过敏,虽然外观看起来吓人,但只要按时涂药和吃几回医生开的组织胺就能够轻松康复。没想到话一出口,本来就连自己都认为是站不住脚的差劲谎言……母亲却出乎意料地悉数埋单,毫不怀疑。她心满意足地带着我的答案去上班,吩咐我一个人搭出租车返家。

  而今晚,躺在床上,我失眠了。

  当我的目光情不自禁着迷于夜空中朦胧月晕的绮丽眩惑,耳际间留连徘徊的是粉红医生在我那天临去前留下的忠告。

 

  “哪,你曾经渴望消失,对吧?”

  对于她的精准假设,我没有回答。

  “如果你不能学会舍弃内心里无限上纲的自我厌恶,就算再努力,病是无法痊愈的哟。”

  像是被戳中了心事,我低着头,没有回答。


作品连载中,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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