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三尺雪(1)》http://www.wcsfa.com/scfbox.php?id=2114
鲁王确实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宋兵围城之前没人听过他的名号,河东十二州一丢,东城别院的名字开始在坊间流传。一夜之间晋阳城多了无数新鲜玩意儿,最显眼的是三件东西:中城的大水轮和铸铁塔,城墙上的守城兵器,还有遍布全城的网络。
晋阳城分西、中、东三城,中城横跨汾水,大水轮就装在骑楼下方,随着水势日夜滚动。水轮这东西早被用来灌溉农田碾米磨面,谁也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多功用,吱吱嘎嘎的木头齿轮带动铸铁塔的风箱、城头的水龙与火龙、绞盘、滑车。铸铁塔有几个炉膛,风箱吹动猛火油煮沸铁水,铸出来的铁器又沉又硬,比此前不知方便了多少倍。
城墙上的变化更大,鲁王爷给城墙铺上两条木头轨道,用绳索拉着两头,扳下一个机簧,水轮的力量就扯着轨道上的滑车飞驰起来,从大厦门到沙河门就算驾快马也须一炷香时间才能赶到,坐上滑车,只消半袋烟时间就能到达。第一次发车的时候绑在上面的几个小兵吓得嗷嗷乱叫,多坐几次就觉得有趣,食髓知味,就成了滑车的管理员,整日赖在车上不肯下来。滑车共有五辆,三辆载人,两辆载砲,大砲与汉人惯用的发石机没什么不同,就是改用水轮拉紧牛皮筋,再不用五十名大汉背着绳索上弦;抛出的亦不再是石块,而是灌满猛火油的猪尿脬,尿脬里装一包油布裹着的火药,留一条引线出来,注满猛火油后将口扎紧,发射前将捻子点燃。
鲁王爷在墙头挂满泥檑。守城缺不了滚木檑石,但木头丢下一根少一根,石头扔下一块少一块,围城久了只怕连房顶都得拆了往下扔。东城别院就搞了个阴损毒辣的发明,用黄泥巴掺上稻草铸成五尺长、两尺粗的大泥柱子,表面嵌满大铁蒺藜,铁蒺藜专门泼上脏水,等它生出黑不黑、红不红的铁锈,因为鲁王爷说这样会让宋兵得一种叫“破伤风”的怪病。选上好黄泥用草席盖上焖一星期煨成熟泥,加上糯米浆、碎稻草和猪血反复捶打,这样铸成的泥檑每个重达两千六百斤,金灿灿、冷森森,泛着黄铜一样的油光,通体长满脏兮兮的生锈铁蒺藜,着实是件杀人利器。泥檑两端挂上铁锁链拴在城墙,宋军一来,数百个大泥柱子劈头盖脸砸下,把云梯、冲车、盾牌和兵卒一齐砸成粉碎,这厢绞盘一转,水轮之力嘎吱嘎吱将铁链卷起,沾满了血的泥檑又晃晃悠悠升上城墙。
宋人在泥檑下吃了苦头,后来只让老弱病残和契丹降卒当做先锋,趁泥檑把弃卒砸扁时发动井栏、云梯和发石机猛攻。这时滑车上的猪尿脬砲就到了开火时机,一时间数百个红彤彤、骚哄哄、软囔囔的尿脬漫天飞舞,落在宋军中化作火球四下延烧,灼得木头毕剥作响、兵卒吱哇乱叫,空气中立时弥漫着一股果木烤肉的芳香。最后就到了弓箭手出场,专拣宋军中有帽樱的家伙攒射,因为众所周知只有将官头上才飘着鸟毛。不过羽箭数量稀少必须省着点用,一人射个三五箭便归队休息,一场大战就此结束,城下一片烟熏火燎鬼哭狼嚎,城上汉人遥遥指点战场计算着杀人的数量,每杀一个人,在自己手上画一个黑圈,凭黑圈数量找东城别院领赏钱。按照鲁王爷计算近几个月死在城下的宋兵已达两百万之众,不过看那吹角连营依然无边无尽,大家就心照不宣谁都不提统计口径的问题。
一座晋阳城守得固若金汤,怕大伙在城内闲得无聊,鲁王爷又发明了网络。他先搞出了一种叫活字的东西(据自己说是剽窃一位毕昇毕老爷的发明,不过谁也没听说过这位了不起的老爷),先做一个阴文木雕版的《千字文》,然后用混合了糯米稻草和猪血的黄泥巴压在雕版上面晒干,最后整个揭下来切成烧肉大小的长方块,用泥檑边角料制作的阳文活字就完成了。将一千个活字放在长方形的字箕里面,每个活字后面用机簧绷上一缕蚕丝,一千缕蚕丝束成手腕粗细的一捆,这个叫“网”。字箕放在屋子里,蚕丝从墙根穿出到达网管的小屋,每捆蚕丝末端都截得整整齐齐套上一个铁网,每一缕丝线末尾绑着个小钩,挂在铁网上面。网管小屋只有个天棚遮雨,四壁挤挤挨挨挂满网线,若两台字箕之间要说话,找到两条网线将铁网一拧“咔哒”一声锁好一千个小钩,两捆蚕丝就连了起来,这个叫“络”。
网络一连好,就可以通过字箕对话了,这厢按下一个活字,小机簧将蚕丝拉紧,那厢对应位置的活字就陷了下去。虽然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密密麻麻一千个字里面选出要用的活字很费眼力,可熟手自然能打得飞快。有学究说汉字博大精深,千字文虽然是开蒙奇书一本,可要拿来畅谈宇宙人生,区区一千个字怎么够用?鲁王爷却说这一千个字彼此并不重复,别说畅谈宇宙,古往今来大多数好文章都能用这一千个字做出来,真是够用得很啦。
《千字文》里实则有两个“洁”字重复,东城别院删掉了一个字,换上一个有弯钩符号的活字。因为两人通过网络对谈的时候,又要打字,又要盯着字箕看对方发来的字句,分心二用太难,鲁王爷就规定说完一句话之后要按下这回车键,表示自己的话说完了,轮到对方说话。为什么叫“回车”,王爷没解释。
起初网络只能两人对话,后来发明了一种复杂的黄铜钩架,能够将许多网线同时挂在一起,一个人按下活字,其他人的字箕都会收到信息。这时候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八名文士聊天,一个人说完话按下回车,其余七个人会同时抢着说话,这时字箕就会抽筋似的起起伏伏,好似北风吹皱晋阳湖的一池黑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东城别院发售了一种附加字箕,上面有十个空白活字,在用黄铜钩架组成网络的时候,大伙先将对方的雅称刻在空白活字上面。八名文士的小圈子,每个人的附加字箕都刻上八个人的称号,谁要发言,按下代表自己的活字,谁的活字先动,谁就有说话的权力,直到按下回车键为止。朱大鲧最喜欢把代表自己的“朱”字使劲按个不停,此举自然遭到了圈子内的严正谴责,因为此举不仅对其他人发言的权利造成干扰,更容易把网线搞断。鲁王爷一开始把这种制度叫做“三次握手”,后来又改叫“抢麦”,这几个字到底是啥意思,王爷也没解释。
蚕丝固然坚韧,免不了遭受风吹雨打虫蛀鼠咬和朱大鲧此类混人的残害,断线的事情时有发生。有时候聊着天,有人忽然大骂“文理狗屁不通辱骂先贤有失文士的身份”,那说明有活字的蚕丝断了,本来写的是“子曰:尧舜其犹病诸”,结果变成了“子曰:尧舜病诸”,这不光骂了尧舜先帝,更连孔圣人都坑进去了。此时就要高声喊“网管!”,给网管些小钱让他检查网线,顺便到坊市带两斤烙饼回来。网管会断开网线,找到断掉的蚕丝打一个结系紧,若不花点钱跟网管搞好关系,他会把绳结打得又大又囊肿,导致网络拥堵速度慢如老牛拉车;要是铜钱给足了,他就拿小梳子将蚕丝理得顺顺滑滑,系一个小小的双结,然后把两斤八两烙饼丢进窗口,喊一声“妥了!”——这就是朱大鲧荷包再窘迫也要花钱打点网管的原因。
东城别院的守城器械收买了军心,稀奇古怪的小发明收买了民心,网络则收买了文士之心。足不出户,坐而论道,这便利自三皇五帝以降何朝何代曾经有过?宋兵围城人人自危,再不能出晋阳城攀悬瓮山观汾水赏花饮酒,关起门来文墨消遣反而更觉苦闷,若不是网络铺遍西城,这些穷极无聊的读书人还不反了天去?一国囿于一城,三省六部名存实亡,举月无俸禄,天子不早朝,青衫客们成了城中最清闲无用的一群,唯有在网络上做做酸诗吐吐苦水发发牢骚。有人喜爱上网,自然有人敬鬼神而远之,有人念鲁王爷的好,自然也有人背地里戳他脊梁骨,这位谁都没见过真容的王爷是坊间最好的话题。
朱大鲧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与王爷扯上关系,居然是被马峰、郭万超派去游说投降之事。是战,是降,大道理他自己还没想明白,但既然文武二相都这么看重自己,他只能怀揣降表和利刃硬着头皮上前了。
牛车吱吱嘎嘎向前,经过一所馆驿,这两进带园子的馆驿是鲁王爷初到晋阳城时修建的,漆成橙色,挂着蓝牌,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汉庭”。“汉庭”指的是“大汉的庭院”,这馆名固然古怪,但比起鲁王爷后来发明的新词来倒不算什么了。
鲁王爷搬到东城别院之后,馆驿围墙上凿出两扇窗来,一扇卖酒,一扇卖杂耍物件。酒叫“威士忌”,意指“威猛之士也须忌惮三分”,用辽国运来的粟米在馆驿后院浸泡蒸煮,酿出来的酒液透明如水、冷冽如冰,喝进嗓子里化为一道火线穿肠而过,比市酿的酒不知醇了多少倍。一升酒三百钱,这在私酿泛滥的时候算得上高价,可好酒之徒自然有赚钱换酒的法子。
“军爷,射一轮吧!”
朱大鲧扭过头,看见城墙底下站着数十个泼皮无赖,站在茅草车上冲城外齐声高喊。城墙上探出一个兵卒的脑袋,见怪不怪道:“赵大赵二,又缺钱花了?这回须多分我些好酒上下打点,不然将军怪罪下来……”
“自然,自然!”泼皮们笑道,又齐声喊,“军爷,射一轮!军爷,射一轮!”
不多时,城外便传来宋军的喊声:“言而有信啊!五百箭一斗酒,你们山西人可不能给我们缺斤短两啊!”
“自然自然!”泼皮们一听四下散开,不知从哪里推出七八辆载满干草的车子摆在一处,捂着脑袋往城墙下一蹲,“军爷,射吧!”
只听得弓弦嘣嘣作响,羽箭刷刷破空,满天飞蝗越过墙头直坠下来簌簌穿入草堆,眨眼间把七八辆茅草车钉成了七八个大刺猬。朱大鲧远远看得新鲜,开口道:“这草船借箭的法子也能行得通?”
赵大啐道:“呸!这帮无赖买通了宋兵,说重了可是里通外国的罪名。围城太久箭支匮乏,皇帝张榜收箭,一支箭换十文钱,这些无赖收了五百箭能换五千钱,买一斗七升酒,一斗吊出城外给宋兵,两升打点城上守军,剩下五升分了喝,喝醉了满街横睡,疲懒之辈!”他扭头瞪眼大喝一声,“咄!大胆!没看到我吗?”
众泼皮也不害怕,嘻嘻哈哈行礼,推着小车一溜烟钻进小巷,朱大鲧就知道这赵大嘴上说得轻巧,肯定也收了泼皮的供奉。他没有点破,只叹一声:“围城越久,人心越乱,有时候想想不如干脆任宋兵把城打破罢了,是不是?”
赵大嚷道:“胡说什么!再说忤逆的话拿鞭子抽你!”朱大鲧始终摸不准此人是不是马峰派出的接应,也就不再多说。
日头毒辣,牛车在蔫柳树的树荫里慢慢前行,驶出了西城内城门,沿着官道进入中城,中城宽不过二十丈,分上下两层,下一层有大水轮、铸铁塔诸多热烘烘吵闹闹的机关,上一层走行人车马,路两旁是水文、织造、冶锻、卜筮的官房,路面尽用枣木铺成。晋阳中城是武后时并州长史崔神庆以“跨水连堞”之法修筑而成,距今已逾三百年,枣木地板时时用蜂蜡打磨,人行马踩日子久了变成凝血般的黑褐色,坚如铁石,声如铜钟,刀子砍上去只留下一条白痕,拆下来做盾牌可抵挡刀剑矢石,就算宋人的连环床弩都射不穿。围城日久,枣木地板被拆得七七八八,路面用黄土随意填平,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碰到土质疏松的地方能崴了牛蹄子。
赵大吩咐一声“下车”,派一个小兵赶着牛车还给坊铺,自己牵囚犯步行走入中城。今年河东干旱,汾水浅涸,朱大鲧看一条浊流自北方蜿蜒而来,从城下十二连环拱桥潺潺流过,马不停蹄涌向南方,不禁赞道:“大辽、大汉、宋国,从北到南,一水牵起了三国,如此景致当前,勿当赋诗一首以资……”
话音未落,赵大狠狠一巴掌抽在他后脑勺,把幞头巾子打得歪歪斜斜,也把朱大鲧的诗性抽得无影无踪。赵大抹着汗骂道:“你这穷酸样,老子出这趟差汗流了一箩筐,还在那边唧唧歪歪惹人烦,前面就到县衙,闭嘴好好走路!”朱大鲧立刻乖乖噤声,心中暗想等恢复自由之身一定在网上将你这恶吏骂得狗血喷头,转念又一想,此行若是马到成功,说服了东城别院鲁王爷,大汉就不复存在,晋阳城尽归宋人,到时候还能有网络这回事情吗?一时之间不禁有点迷茫。
一路无言走穿中城进入东城,东城规模不大,走过太原县治所,在尘土纷飞的街上转了两个弯进了一座青砖灰瓦的院子,院子四面墙又高又陡,窗户都钉着铁栏杆。赵大与院中人打个招呼交接文书,广阳兵推搡着朱大鲧进了西厢房,解开锁链,喊道:“老爷开恩让你独个儿住着,一日两餐有人分派,若要使用钱粮被褥可以托家里人送来,逃狱罪加一等,过两天提审,好好跟老爷交待罪行,听到没有?”
朱大鲧觉得背后一痛,跌跌撞撞摔进一个房间,小卒们哗楞楞挂上铁链嘎嘣一声锁上门转身走了,朱文人爬起来揉着屁股四处打量,发现这屋里有榻、有席、有洗脸的铜盆和便溺的木桶,虽然光线暗淡,却比自己的破屋整齐干净得多。
他在席上坐下,摸摸袖袋,发现一应道具都完好无损:一本《论语》,舌战鲁王爷时要有圣贤书壮胆;一只空木盒,夹层里装着宣徽使马峰洋洋洒洒三千言的血书檄文,血是鸡血,说的是劝降的事儿,不过其义正词严的程度令朱大鲧五体投地;一柄精钢打造六寸三分长的双刃匕首,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一想到这最终的手段,朱大鲧体内的沙陀突厥血统就开始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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