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芎-我的房东先生(下)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差到了极点,不仅是我辛苦了一整个月的论文被教授一句话给付诸了东流,还因为医院把我的共感手术申请调低了一个等级,可能真得等到后年才能动手术了,而且今年的冬天越发寒冷,晚上下了霜,第二天早晨起来,阳台上放着的那盆水面上都结冰了。望着这盆水,也算是触景生情,好似冻成冰渣的并不是水盆里的水,而是人的心。到了中午,我到街上转了转,祈望可一解烦闷的心情。 

整个街道都是冰冷的钢筋水泥和打磨过的大理石,铁质的镀漆护栏围绕着广场中央的投影屏幕,屏幕上播放着花哨的广告。一切都是那么的精细,没有寒冷也没有炎热。我想,这里恐怕除了人类以外再没有其他动物,或植物了。 

我坐在长椅上想要休息会儿,没想到刚坐下,房东王先生也慢慢踱步过来,照例坐在了这长椅的另一头。我缩在长椅上不想动,也不想说话,王先生是个盲人,应该不知道我就在这儿。 

“嘿,年轻人,没去图书馆?”他冲我这边笑了笑,拐棍轻点地面。“我记得每天你都会往图书馆跑,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纸制品的防虫剂味儿。” 

“今天是个大晴天,就不去了。”我坐直了,拍了拍椅子。 

“恩,昨晚降霜了,冷嘞。” 

我突然从王先生歪戴着的毡帽边上,看到了他脑袋上的一条伤疤,位置非常特殊,伤口的边缘非常整齐,应该是手术的刀口。该不会是…… 

“您做过共感手术?”这句话我脱口而出。现在,共感手术已经发展到无创级别,根本就不需要切一个刀口就能完成,但是直到好几年前,共感手术都需要在头上切出一道十厘米长的口子,如果头发稀少,也就会显出这么一道疤,老房东头上那道伤疤至少已经有十来年了。 

“啊?啊,是的。”王先生略显惊讶,他的语气有些僵硬。 

真是难以想象,一个在十年前就做了共感手术的人,竟然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确实是做了这个手术的——无论从言谈举止,还是生活作息。 

“那你感觉怎么样?”我追问道。 

王先生愣了愣:“你也要做?” 

“当然。”我立即回答道。旋即而来的是冗长的沉默。 

“我曾经在科学院任职。不对,也不能这么说,我曾经帮着科学院做科研。”房东先生突然开口道。“不过后来我病了,也就离开了。” 

“我可不这么想。如果我能十来年每年都给谁寄一封信的话,我的心理一定是这样的:不期待有回复,否则既然知道住址和名字,没必要一定得用信件来通信,但抱着万一有回信的侥幸,毕竟是每年都有寄。换句话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你可是被视为重要人物呀。”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重要人物’?” 

“我倒是觉得吧,一个人重要不重要,不应该是‘看’得出来的。”我答道。 

短暂的沉默后,老房东和我都笑了起来。 

“那是一场……意外。不幸的事件,本可以避免,但却没有,那之后,我就搬到了这里,直到现在。”老房东突然压低了声音。他绷着脸,嘴角微微皱起。 

“其实你没必要说的,我觉得你没必要告诉我任何事情。”我有点慌。 

“没什么。三十年了,我以为这件事整个后半辈子都放不下了。几日前,我给你讲起了那个下雪天,以及那个她以后,我本以为我会和以前一样,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痛苦得无法自拔。但你知道么,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安稳,闹钟响起,我才醒来。”老房东长长的舒了口气。“她死在了那场事故中,是我亲手杀了她。” 

我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盯着老房东。房东先生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他那晦暗而又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放出了光芒,一股微妙的情绪波动已经蔓延开来,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不安与震荡,在那副饱经沧桑的躯壳掩护下,变得更加难以琢磨,随后,他开口道:“如果你是自己愿意去做共感手术,那么我觉得也是值得的。不过你年纪太小,为时尚早。” 

“不,我已经成年了。” 

“等你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再去考虑要不要做这个手术吧。”说完,他拄着拐杖,转身离开了。 

我回到小楼,刚走到楼梯间,隐约感觉从哪儿飘来了一股怪味,我皱着眉头,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把铜质的钥匙拽在手里,突然感觉什么事不对劲。这是煤气味!我赶紧大呼起来,楼里其他居民也纷纷出门来,所有人都说闻到了气味,就在大家七忙八乱的寻找漏气源时,有人发现王先生还呆在屋子里。 

“不会就是那个老瞎子家漏煤气了吧。”不知道谁吼了这么一声。 

“快把他家门打开啊。”又有人吼道。 

“我有钥匙!”说话的是底楼那家川菜馆的老板。原来王先生和老板挺熟,于是便存了一把钥匙在那儿,以防弄丢了钥匙回不了家。我端出水盆往门锁上泼了一盆水,川菜馆老板打开了门,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房东先生抬到大街上去,很快,救护车便赶到了,载着王先生直奔医院。 

川菜馆老板让我上楼帮王先生把家门关好。我又进到房东先生的家里,检查了一下灶台和水壶,桌台上,摆着几天前他邀我一起喝过的那种竹叶青的罐子,茶杯里还有一些未泡的茶叶。房东先生大概是为了泡那些川都的竹叶青,而电水壶坏,所以只好用煤气烧水,结果水开后,漫出来的水扑灭了火焰。正当我准备离开时,被扔在地上的一只箱子绊了一跤。 

“真暗,也没个灯。”我感觉周围已经没什么味儿了,并且窗户也开了这么久,便掏出手机照明。这是一只大箱子,平时应该是被收在床底的,而现在,它被拖了出来。 

我掀开箱子,小心翼翼的翻找起来,里面没多少东西,还有几大本泛黄的本子,是日记?我想了想,还是把它抓了出来,翻开看看。这不是日记,而是实验笔记,其中一张的标题赫然写着:《共感手术对大鼠脑皮质的缺血再灌注影响》执笔人:王士诚。 

是的,王士诚,就是共感手术的发明人!我的天,原来一直住在我隔壁的房东先生,就是赫赫有名的共感手术创始人王士诚!据说他在功成名就后突然退隐与公众视线,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原来老房东就是他! 

作为共感手术的发明人,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的思绪混乱,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隐姓埋名躲在这个地方。翌日,两位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找上门来,拿着两张医院下达的病危通知。没人知道老房东有什么亲人,医院也不知道这些文书通知应该给谁,就让人放到老房东的家门口。后来听说房东先生虽然醒过来,但因为昏迷太久,诱发了心脏病,即便是出得了院,也活不长了。 

月底,趁着去学校交论文,我顺道去了就在市中心的医院探望老房东。找到病房并不难,房东先生插着氧气管。刚进门,开口打了招呼,他便认出了是我。 

“箱子我帮着藏进床底了。”我想看看他的反应。 

“谢谢了。坐坐吧。”老房东点点头,不为所动。 他那憔悴的脸像是被岁月蚕食了魂儿的老白杨树皮,毫无血色的面庞上,皱纹更加明显,风刮进来,撩起了他的头发,那道手术疤依旧醒目。 

“后悔么?”我问道。 

“你知道吗,刚刚提出共感理论的时候,学术界是持打压的态度的,他们觉得通过手术改造大脑是不道德的行为,因此我便拿不到人体实验许可。这个时候,我的妻子,告诉我可以在她身上进行实验。这项手术我有两个设想,这两个设想中有一个是无效的。我并不是没有考虑到危险性,而是,这项手术对大脑的改变是可逆的,只要情况不对,立刻就可以终止,但是……”老房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为了验证这两个方案,我和她同时接受了共感手术。在我身上的这套方案是成功的,我牺牲了很多情感,满脑子只有铺天盖地的设想,我感觉奇迹在我身上发生了,因为我的思维变得敏锐,我感觉我能解决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问题。为了找出应用在她身上那套方案失败的原因,以便让共感手术变得完美,我开始守在她的病床旁,认真记录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失败的手术带来了可怕的病发症,她开始癫痫发作,呼吸衰竭,但我却把这些当做指征信号,投入全力去研究。 

“她的情况一步一步恶化,我却像找了魔一般,只想要研究,要成果。就在我快要完成研究的时候,她去世了。从一开始,她便下定决心要支持我的事业,为了我,她至始至终都没有要求过施行恢复手术。只要她强烈要求,助手们一定会为她做恢复术的……共感手术夺取了我感受爱与痛苦的能力,是我害死了她。”哀伤与痛苦涌上了房东先生的面颊。 

“我爱着的人,唯一爱我的人,已经去了,我……”说道这里,老房东呜咽着,已经泣不成声。“接受共感手术的人并不能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但是,当自己的情感分区被智力分区侵占后,人,便不再是人,而是一部思考机器。我感受不到关怀,也感受不到恨,作为一个人,便失去了接受感情的能力,也就失去了为人最根本的东西。那就是爱。” 

我退出房间,坐上了回程的公交车。冬天的风狂躁卷起地上的尘埃,从车窗灌进来,直勾勾的吹在脸上,让人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最真实的一面。我缓缓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医院的电话。 

“你好,请接一下共感科,我有一项手术预约需要取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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