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谋-金甲虫(上)


引子

波尔菲里公爵把那只金甲虫放到一把尺子上。

“雅科夫,假如甲虫每次只能向前一步,这样会有几种结果呢?”

“一种,先生。”

波尔菲里公爵点点头,把金甲虫放到一个透明盒子的一角。

“现在呢?”

“三个,先生,前进一步可以发生在长、宽或者高,所以会有三种不同的结果。”

波尔菲里公爵摸着下巴:“一个选择可能有三个不同的结果,就像世界——话说你从刚才起就在本子上写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本日记。”

 

3001年5月30日

 

“波尔菲里老爷可是个怪人——他一不酗酒,二不玩女人,您想想看,一个贵族老爷,不酗酒不玩女人,像话么?”

今天我一回酒馆,就听到老伊万这么说。

他当时笑得胡子都一抖一抖的,看着他对面那个黑袍的男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因为我从没见过有人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黑衣服里。谁会在幽暗的小酒馆里还带着宽大的兜帽呢?除非是化为人形的乌鸦。

“那他,就没有什么喜好吗?”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不过我还是听见了——一定是从前跟爸爸出去猎兔子的时候练出来的——他从袖口摸出一个金币,就那样轻轻抛在老伊万面前。

“青铜在上!这一定是帝都的货色,只有那里的蒸汽机才能做出这样精美的玩意儿。”老伊万张开嘴,用黑黄的牙咬一咬亮黄的金币,满意地点点头。“要说喜好,谁能没有呢?咱们城东的这位波尔菲里老爷,最喜欢新鲜的东西。据说……据说帝都里有阵子流行一种药……”

“墨菲。”

“对对,就是那个。据说吃了这玩意比饭后抽一锅带烟还快活,城里的老爷们都疯啦!稍微有点钱的都开着蒸汽车跑到帝都搞了一批,多有面子啊!您是不知道,当时城门可热闹了,十几辆蒸汽车升压打气,那白雾啊,几天都没有散完……”

“咳咳。”

黑衣人点点桌子。

老伊万尴尬地笑笑。

“总之,当时波尔菲里老爷也去了,大家还以为他终于转性了,后来才知道他只是搞——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啊,对,搞研究。再后来城西格里高利老爷家的公子吃这玩意儿上了瘾,还多亏了他帮忙戒掉。”

“听说,他家有一只金甲虫?”

“这个啊,全城人都知道。大家都说波尔菲里老爷祖上原本是个奴隶,不知怎么交了好运,从野外捡了只金甲虫,得了神启,从此就对蒸汽机精通了起来。到现在,帝都的青铜大会,每年还会邀请他去呢……”

这时一个客人跑到柜台结账,老伊万把钱反反复复数了两遍,然后翘起小指,拿长长的指甲从酒杯底刮出两滴酒来,送到嘴里。

“有什么新消息就告诉我。”

黑衣人留下一个金币,走了。

我不喜欢这个人,而且他竟然相信老伊万,真是个傻蛋!谁不知道老伊万是个吝啬鬼,从不干赔本的买卖。

我还知道老伊万每晚都去敲厨娘的门,她的屋子就在马厩后面,每次都会吵醒我。厨娘说,老伊万答应送她的儿子去康斯坦丁的技校去。我觉得有点玄,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总要给人留点希望的,对吧,妈妈?

好了,妈妈,这张纸快要写满啦。我可要省着点用。

爱你的,雅科夫。

3001年6月7日

 

今天我又去波尔菲里老爷家啦!

他还是那个样子,一丝不苟地坐在书桌后面,周围——书架上、书桌上、凳子底下、脚边——全是书。

跟以前一样,他一见我进来就问:“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当然记得,我就是觉得他每次都问有点太“他妈的”啦!

上帝保佑,我不是真心想说脏话,阿门。

那是去年冬天,我背着编好的草垫子去找万尼亚那几个小崽子们。他们那里可没有贵族老爷家那种蒸汽机——大叔们拿着铲子热火朝天的加煤,煤一烧就变成气,推着链条转起来。链条一转,光就来了,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排气用的烟筒上接一根软管,在客厅和卧室里兜一圈,就一丁点也不冷啦。

真的,妈妈,真的一点也不冷了。

当时万尼亚拉着我的手,让我给他们讲故事。他可真是个三四岁的小孩,我才八岁能有多少故事可讲。

就在这个时候,波尔菲里老爷来了,他手里还抱着一床被子。我的天,他可真是个有钱人家的老爷,因为那被子是真丝的,真真正正、一根一根用蚕丝织出来的,绝不是从前叶戈尔大叔用来骗婶婶的那种掺假货。

万尼亚当时就吓到了,他们哆哆嗦嗦的,连话都不敢说。听人说,以前——很久以前,还没有青铜蒸汽机那会,老爷们也就是拿鞭子抽抽人。现在么,他们花样可多了,万一被安一个“弄脏了我的被子”的罪名然后丢到蒸汽炉里怎么办?

我却觉得,波尔菲里老爷不是个坏人,因为他有双很清澈的眼睛。他说:“呶,这是给你们的,你们要是愿意去我家避寒,也是可以的。”

我说:“那好吧我们就收下了,不过你要留下一个名字,等我们将来有了钱,会买床新被子还给你。”

波尔菲里老爷眉毛挑了一下,拍拍我的头,说:“我住在城东,我叫波尔菲里。你明天就来我家给我干活还钱吧。”

妈妈,我那时可真傻啊,我压根不知道一床真丝被子需要多少钱。不过那被子可真暖和,可惜的是,没多久万尼亚就病倒了,为了给他看病,我们把被子当掉了。

不过波尔菲里老爷可是个大好人,说是给他干活,没多久他就当起了老师,他教我怎么算田地的面积,如何计算子弹的轨道——妈妈,我敢说你现在再让我和爸爸一起去猎兔子,我一定能和爸爸打得一样准。

波尔菲里老爷从不叫我“小兔崽子”,也不叫我“你这个肮脏的狗杂种”,开心的时候他会微笑着叫我“雅沙”,平时他就像你一样叫我“雅科夫”。

有一次,他皱着眉头问我:“雅科夫,假如有一种打火石,它可能打着火,也可能打不着,但不管是哪种结果,都必须在你看到的时候才生效。这个打火石连着火绒,火绒下面是煤块,煤块安在蒸汽炉里。一旦蒸汽炉启动,就会牵动弓弩,射出箭,打死一只小猫。这一切都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你在屋外——那么,是不是说,你没推开门的时候,猫在死和不死之间呢?”

我挠了挠头,说:“不是的呀,老爷。你想,就好比一根尺子吧,一头是死,一头是不死,你只能同时握住一头——除非你把它折断,或者它本身是软的。”

波尔菲里老爷高兴地大叫起来,他问:“雅科夫,你的父名是什么?”

我说:“我没有父名。我们穷人家的孩子,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妈妈,为什么我们穷人家的孩子,就和老爷们不一样呢。我们长大了只能去铲煤,他们却可以围着蒸汽炉打转。

不过,那可真是一只可怜的猫咪呀。

爱你的,雅科夫。

 

3001年6月20号

 

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二点,我去波尔菲里老爷家。然后和厨娘一起吃饭,下午三点到凌晨两点,我在小酒馆里跑腿,通常收拾完,就已经五点多了。运气好,马厩里的马不发脾气的话,可以睡上四个钟点。

大家都说我是个傻瓜,不想办法多休息会,反而要抱波尔菲里老爷的大腿。好几次了我听到老伊万跟人说“也不瞧瞧他自己是什么货色”。

可是妈妈,这些我都不介意的,因为波尔菲里老爷那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识字了。我没想过要抱波尔菲里老爷的大腿,即使抱上了,那也是别人的腿,人不能靠别人的腿走路对吧?

人只能靠自己。

今天波尔菲里老爷让我念一篇文章给他听。

“B先生死了。就在他搬进这座大楼不到二十四小时。B先生是昨夜,不,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0点住进来的。那时夜雾弥漫,有两个黑衣男子陪着他,拎着三只大提箱,敲开我值班的房门,要租一间不带家具的房子。这个要求有点奇怪,因为大多数人都想要有家具的房间……”

波尔菲里老爷的情绪不知怎么很是奇怪。他问我:“雅科夫,到另一个世界去,会是什么样呢?”

“到天堂吗先生?”他不准我叫他老爷。

“不不,是去另一个活生生的世界——就像,就像你到了一个陌生人家里吧,会怎样呢?”

“这个,先生,我说不太好。不过,您想,热油里面进了水,就会炸出来。”

波尔菲里老爷若有所思。

“雅科夫,假如可以随心所欲,就是你想要的一切都能得到,你会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问题太大了,我想要过橱窗里的马靴,崭新的小猎枪,用桦树皮装饰的雪橇,还有你,妈妈,我想要你在我身边。

我说:“我想要……我想要去帝都,进青铜学院,我想去操纵蒸汽机,想让万尼亚他们能过上好日子。”

“万尼亚,是那几个孤儿吗?”

“是的,先生,我们都是。”

波尔菲里老爷摸摸我的头,告诉我可以走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先生,您明天还是不去教堂吗?听说格里高利他们要选出新的商会会长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焦躁起来。

“那些关我什么事?!我想要的那群蠢狗根本不懂。——滚出去。”

哦,妈妈,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哭。我已经好久都没有哭了。我只是很好奇,波尔菲里老爷,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3001年6月21日

 

教堂果然出事了。

格里高利老爷装模作样的推辞的一下,然后面带笑容的接过了商会会长的权杖。他站在讲台上说:“我们都是神的子民,我们一直都牢记——青铜是世间的法则,坚硬,不可破坏。我们每个人都要行使好自己的义务,才能感受上帝的召唤,在死后进入天堂。”

大家稀稀疏疏的鼓着掌。谁不知道他这位“老爷”是怎么回事。光是年后,被他扔到蒸汽炉里的,怕就有十几位。

我看到几个铲煤的大叔啐了口唾沫,要不是那几个装着链子锤的蒸汽护卫“喳喳”的升压声太过可怕,他们肯定早就忍不住了。

“贵族,”格里高利这个老东西继续说道“本身就是上帝麾下领导众人的阶层。而现在,不幸的是,我们内部有些人,连信仰都抛弃了,还试图挑战贵贱的界限——愿上帝怜悯他的灵魂,听说他家里闹鬼……”

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谁,那几位老爷,不管平时酗酒也好,调戏女仆也好,开着蒸汽坦克破坏农田也好,一听到“商会会长”这样金子般悦耳的声音,就都跑来教堂了,只有波尔菲里老爷没有来。

至于闹鬼么,据说好几次波尔菲里老爷明明在屋子里,不一会却被发现在城门周围打转。还有一个女仆信誓旦旦地说,她曾看到波尔菲里老爷像阵水雾一样消失。

妈妈,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了,总之很气愤。就好像我变成了一具蒸汽护卫,怒气燃烧着,驱动着,让我站起来。

“可是,格里高利老爷,上帝可不会光看嘴上怎么说,还看到底怎么做。年初大瘟疫,波尔菲里先……老爷带着家仆救了半个城的人,您呢,您可是带了双倍的煤一溜烟躲到帝都去了。”

几个大叔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大前年,地里颗粒无收以,城里压根没几个人来。您带着人收税,一根银毫子都不肯少,要不是波尔菲里老爷替大家说情,这里一半的人,都见不到了吧?后来,还不是波尔菲里老爷想出来种红苕的主意,我听说刚开始还有农民不愿意……”

厨娘和几个大婶坐在一起,吃惊地捂着嘴。

“还有,您的公子,沾了墨菲的那位,要不是波尔菲里老爷,恐怕早就把您的家底都花光了吧?那样的话,赋税您打算加几成?”

妈妈,你真该看看当时的格里高利——他就像一只被鱼刺卡到喉咙的猫,带着震惊、愤怒和不敢相信,他大吼大叫:“你这个肮脏的小杂种,婊子和烂货生下来的兔崽子——你这只菜园子里的珍珠鸡!”

他身边的老爷们也嘟嘟囔囔的站出来指责。他们倒不全是坏人,不过就是好吃懒做,抱现任会长的大腿总比为不在场的家伙撑腰强,何况那人一向不合群呢。

几位大叔大婶早就跑到我身边把我围起来,可是啊,妈妈,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觉得讲台上那群人就像是腐朽的橡木桶,看上去还光鲜,其实一捅就烂掉啦!

格里高利满脸通红地去扳蒸汽护卫的机关,几个大叔簇拥着我往外跑。

就在这时,她出现了。

“上帝的殿堂,谁敢放肆!”

薇拉嬷嬷说。

她向我走来,人群自然地分出一条通道,把我送到她手里。

“不过是个小孩子,童言无忌。格里高利阁下就不能通融一下?”

薇拉嬷嬷转过身,挥挥手。

“都散了吧。”

 

3001年6月22日

 

妈妈,原谅我昨天没有把事情讲完,要是你真的能看到,一定会担心吧?

原谅我,我当时太累了。

薇拉嬷嬷拉着我的手走进教堂的后院,在围廊里穿行,最后到了她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张床。她可真是个虔诚的信徒,而且她的手摸起来,和妈妈你的感觉差不多。软软的,有点凉。

我说:“薇拉嬷嬷,谢谢你。”

她笑了笑,拍拍我的头。

我又说:“薇拉嬷嬷,只要信上帝,就算像格里高利那样的人,死了也能进天堂吗?”

薇拉嬷嬷叹口气。

“他们根本不信上帝,他们信的是偶尔装出点虔诚来,就能把财富和权势带到下辈子去。”

妈妈,我没敢问“那我妈妈能上天堂吗”,因为万一薇拉嬷嬷说不能,我一定会很伤心。

“那,波尔菲里老爷从不到教堂来,上帝会不会生气?”

“上帝?”波尔菲里老爷“吱呀”推开门,“我也信上帝,只不过信得和你们不是一个。”

薇拉嬷嬷颔首致意。

波尔菲里老爷从怀里拿出一把刀子,递给我,说:“你去嬷嬷的床上休息一会吧,酒馆就不用去了,今天傍晚我找你,有事。”

那可真是一把精巧的刀子。要说刀子我也见了不少,青铜的,雕花的,一个银毫子一把的。城门上的卫士大叔说,有一种刀子是用蒸汽机催动的,守城的时候,一划拉就是一片尸体。但是这一把和那些都不一样,它仅仅是一个柄,圆溜溜的像个手杖,手握上去,一道光就冒了出来。

我以前曾见到波尔菲里老爷拿它修建实验器材,比一个银毫子一把的那种还要锋利。我敢说,帝都也未必有比它更厉害的——虽然我还没去过帝都。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听见他俩在说话。

“帝国……要打仗了。”

“你怎么知道?”

“今年的赋税,比往年又多了两层。各地的神甫,有不少被调进了帝都。今年的商会会长,是皇帝直接任命的,全都是不太有才华但绝对忠心可靠的人。”

“仅仅,仅仅是这些迹象,你就敢肯定?”

“我不敢肯定,但有备无患。更何况,我这样的人,皇帝、贵族院、青铜学会能忍到现在,已经算不错了。他们迟早会动手,消减威胁,铲除异己,维护利益,目的已经有了,缺的不过是个借口。——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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