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苏醒
作者:阿缺
(本文荣获首届高校幻想类社团联合征文科幻组一等奖)
点评:
作者对文章结构有很强的控制力,如此长的篇幅能井井有条地将真相和事态的发展一层层剥开来,不易。对虚拟和现实之关系的表述能引发读者共鸣,感情真挚生动,语言表现力强。然而有虎头蛇尾之嫌,开篇布了一个很大的局,却越写越泄气,对一些生活细节的描写有些落俗和过于琐碎,反而削弱了文章立意带给读者的冲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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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我听到雨水从客栈外的屋檐上滴滴落下,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汇流成溪,蜿蜒远去;我能看到身边来来往往的江湖客们,他们提刀携剑,纵马南北,在累了渴了饿了的时候会来客栈落脚;我能闻到春天的气息随风而来,是新鲜的泥土和花朵的香味;我能看到外面的裁缝铺下,思儿正婷婷站立,鲜衣怒马的游侠路过她身边,总会冒雨和她调笑几句,使她的脸上蒙上了云霞……可是我不能走出去。
外面的思儿是那样的朦胧婉约,可是我不能走出去。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了要出去的想法,它从混沌的思绪中萌芽,一经破土,就生出了紧紧捆绑我心灵的藤……
“小二,来三斤牛肉,一坛烧刀子!”一个粗豪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发呆。发话的是一个大汉,身高九尺,衣着华贵,腰佩紫玉,正被簇拥在一群人中间,不满地看着我。
我连忙低头,端过酒肉,给那大汉送过去。我不认识他,却知道那块紫玉代表着什么——整个江湖,只有蛟枫堂堂主曾冠才能佩戴。“客官,您要的酒和肉,慢慢享用。”我机械地说出这句话,收了银钱,躬身退下。
刚退几步,一道刀光突然在空气中显现,尖而锐,惊鸿般掠向曾冠喉间。刀光来自一名黑衣少年,适才他一直坐在近旁,沉默不语,却在我挡住曾冠视线的那一刹,抽刀出手,快稳准狠。
曾冠正在喝酒,听得刀声呼啸,腹部瞬间鼓胀如球,将坛中烈酒尽数吸入。然后,他吐气开声,口中喷出一道酒箭,正中袭来的刀光,将之撞偏两寸;同时右手下压,一股无形的气劲压迫全场,黑衣少年的身形变得迟滞,立刻被曾冠的手下们扣住要害,动惮不得。
这场杀局从暴起到消弭,只在眨眼间,我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站在原地。曾冠没有丝毫诧异,悠闲的喝下酒坛里剩下的烧刀子,长出口气,方才道:“南海鬼蜮刀?你是不归刀宗的弟子?”
“正是!”少年被牢牢制住,满脸通红,兀自大声道。
“嗯。”曾冠轻蔑地一笑,“三天前,我血洗不归刀宗,却不意留下了余孽。你是为了报仇来的吧?”
“你不但逼死了我师傅,还将……还将我小师妹杀害!我定要将你抽骨剥皮!”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打!”
蛟枫堂门众得了命令,齐发一声喊,一拥而上,对着少年拳打脚踢。没有人留情,每一次打击都带着充足的力道,血很快流了出来,在地上染出殷红的线条,像蚯蚓一样。有几条爬到了我脚下,我感到一丝温热的粘稠。
少年目眶欲裂,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我的手突然抖了起来,像电流蹿过一样。客栈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却只是围在一旁,冷眼看向垂死的少年。一种接近于悲愤的情绪在我心中升起,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强劲而躁动。我的右脚不自觉地上前一步。
在这改变我命运的前一瞬间,我转过头,看到外面的思儿,隔着一重又一重的雨幕,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挤开人群,站到曾冠面前,道:“请你住手,放过他。”
客栈立刻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转头,吃惊地看着我。雨依旧从屋檐上滴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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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是在凌晨一点半的时候响起来的。
因为担心果果的病情,杨娟睡得很浅,铃声刚响就醒过来了。她没有立刻去接电话,而是把果果踢开的被子重新掖好,然后,呆呆地看着他。果果正在熟睡,小鼻头一下一下地耸动,显示出并不顺畅的呼吸,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即使在睡梦中,他依旧皱着眉头,似乎身体上的痛苦已经像蛇一样潜进了他的梦里。
而果果的另一侧,依旧空荡荡的,这么晚了,刘凯还是没有回来。
杨娟摇摇头,似乎想把失望之情甩出脑海,但并没有效果。她只得叹口气,拿起电话的听筒。
“”组长,是我,小李。“小李是杨娟组下一个程序员,负责副本的监督工作。在杨娟的印象中,他一直沉闷邋遢,是典型的宅男。
杨娟疑惑地皱眉,问:“嗯,小李,有事么?”平常小李整天坐在运行器前,话都少说,此时却打电话过来,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想这么晚了来打扰你,可是……”小李犹豫了一下,接着说,“组长,你最近更改了《江湖热血》的程序吗?”
“没有。”
“那就出事了。”电话的另一头,小李简短地说。
“嗯?”
小李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声音渐渐透出兴奋来:“刚才有个NPC突然做出了反常的举动!他本来是客栈的小二,只有几个简单的动作,端菜和收银子,对白也只有一句,好像是——是什么来着?”
“行了,我知道是谁。阿缺客栈的前堂小二,他的代码是我写的,我记得。你说重点。”
“正因为是你写的代码,我才问的。他刚才突然走到一个帮派首领面前,替一个少年求情,但那首领还是杀死了少年。那个小二捧着少年的头颅,呆看了很久,最后还流泪了……这些都是超出了程序控制的行为!”
杨娟一下子坐起来,动作太大,惊到了熟睡的果果。果果闭着眼睛,哼了一声,瘦弱的手在空气中挥舞几下,但幸好没有被吵醒,很快就安静下来了。杨娟这才敢呼气出来,压着嗓子问:“会不会是其他人改了程序?”
“不会,你是副本唯一的管理员,其他人都没有权限。”小李沉默下来,黑暗中,杨娟能听到话筒里传来的他的呼吸声,缓慢而有力,似乎在思量着什么。良久,他才开口,语调严肃而冷静,“组长,我们可能有了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NPC!”
这个可能在几秒钟之前也出现在了杨娟的脑海中,但她不敢轻信,问:“有没有可能,是游戏出错了?”
“不会!副本里一切正常,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那……那些玩家怎么样了?”杨娟不再怀疑,但仍有些结巴。
“玩家在游戏里面,还不知情,只是感到奇怪,很多人都到阿缺客栈里去看热闹了。”小李顿了顿,“可是他们退出游戏之后,这件事就瞒不住了,估计明天一早,媒体就要报道这件事。那时,会有很多玩家进去,《江湖热血》只是虚拟人生中的一个副本,服务器可能会崩溃……”
“我就是担心这一点。”杨娟点点头, “你马上清理阿缺客栈,以高等装备为代价,请几个等级高的玩家保护那个小二,别让人骚扰他。然后,”她的语速变快,“对服务器下限制,除了我的管理员账号,其余玩家只能退出,不能登录——公司那边我来处理,有自主意识的NPC,对世界的影响之大,高层不可能不清楚。我家里有登录系统,我马上就进去游戏,了解一下。”
挂了电话,杨娟按住胸口,舒了口气,才按捺下心中的激动。
自人类进入信息时代以来,便一直在潜心研究人工智能,但无论怎么努力,也只能制出有应答功能的机器。它们有着尽可能丰富的感应元件,能传感诸如视觉、听觉、触觉、接近觉、力觉和红外、超声及激光之类的信息,且安装了智能处理单元,能对外界变化做出反应,有些做法甚至比人类还聪明——但它们仍是机器,所有的动作都是在复杂的编程引导下进行的,不是人性。后来,人们意识到,人工智能最大的障碍,就是缺乏感情。感情才是人性的支撑。这一点难住了所有人,美国研究员道斯莱顿在一次采访中说:“我们自己都不了解人性,尚且不知怎样去做一个‘人’,还怎么去制造‘人’工智能呢?”自此,制造拥有人类情感的生物,成了本世纪三大最难以逾越的难题之一。“至于其余两项,”道斯莱顿补充说,“分别是怎样走出地球开辟人类新家园,以及,如何妥善处理婆媳关系。”
而现在,人工智能这个难题上空的阴霾层中,可能出现了一道阳光。
正想着,房门被打开,一身酒气的刘凯走进来。“咦,你还没睡……”他吐着酒气,笑嘻嘻地凑过来,“那正好,这几天陪客户,都没好好疼你……”说着,他的手滑进了杨娟的睡衣里面。
他显然酒意未消,手上的力道很大,杨娟疼得呻吟一声,皱眉推开他,“现在不行,果果睡在这里。”
“那就让果果回自己的房间去!”刘凯不耐烦地说。
“这怎么行?果果生了这么严重的病,一个人睡,出了事怎么办?”
刘凯挥挥手,又一脸涎笑地凑近,在杨娟耳旁说:“那,我们去书房吧。我记得,那一次——”
“不行,我现在要进《江湖热血》的系统,那里出事了。”杨娟站起来,刘凯喷出的酒气让她很不舒服,“你先去洗洗,洗完了就早些休息吧。”说完,她向工作房走去。
刘凯不满地哼了一声,用尖细的声音说:“真他妈没意思!我在公司里看人脸色,回家了还要受你的气。早知道这样,我当初还不如娶个充气娃娃!”话刚说完,一阵醉意上涌,他晃了一下身子,连鞋都不脱便倒头睡下。
杨娟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停下脚步,但她没有转身。过了很久,身后传来了刘凯的鼾声。
两滴泪水落到杨娟脚下,在清冷的地板上散开。她的背影在黑暗中有些模糊。
半晌,这背影才慢慢走出房间,带上房门。
杨娟走后,一只手突然从房间暗黑的角落里伸了出来。这只手悬在空中,拇指按压着小指的第二个关节,似是手的主人在考虑着什么,顿了顿,这只手又缩回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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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黑衣少年惨死的景状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像一幅血墨染就的画。无论我睁眼还是闭目,唯一能看到的,都是那张在井喷般的血柱中苍白的脸。
少年的头颅跳到我怀里,比山还重。我有些眩晕。
接下来的事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好像很多人围住了我,他们的眼神很奇怪;然后,又来了几个黄衣人,客栈便空了下来,蛟枫堂众人不见了,少年的头颅也不见了。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清冷,只有我一人站在大堂中。客栈外却挤满了人,他们进不来,是因为客栈的每个入口都站了一个黄衣人,神情皆冷漠,无人能越过。
只有一个例外。
那是一个女人,在所有人目光的死角里,她悄然出现,穿过围堵的人群,路过杀气弥漫的黄衣人,向我走来。我运足了目力,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前一瞬间她还像个明艳少女,后一刹那,却有了风霜染鬓的苍老感。
“你好。”女人站到我跟前,有礼貌地点头。
我张张嘴,有些枯涩地开口,“你好……你是谁?”她的脸像隐在云雾中,我不得不凑近,“你不像是这里的人……”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犹豫了一下,“你不真实。”
“嗯。我不是你所在世界的人,我是管理员,代号NP77。”女人的语气很坦然,不像开玩笑,也没有隐瞒什么的意图,“当然,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杨娟。”
我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名字。以前他们都只叫我小二,但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是的。换作我,我也不会喜欢的。”叫杨娟的女人表示赞同,“‘小二’的妹妹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称呼。”
“什么?”
“没什么,这个玩笑你还不懂……是我的错,我创造你的时候,偷了懒,没有给NPC取名字。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名字。”
我再次向四周看了一眼,道:“这是阿缺客栈,那我就叫阿缺吧……”等一下,我想起她说的话,“你说,我是你创造的?”
“不仅你,你周围的一切,客栈、桌椅、雨水……都是我用一行行代码编出来的。”杨娟微笑道,“你所在的世界,其实是一个游戏的副本,用来给玩家体验不同的人生的。我是这个副本的营造者,现在还担任着管理员的职责。”
我听不懂她的话,可也没有抵触的心理。我想我对这种不懂产生了麻木,是的,我对这个世界都很多的不懂,就像我不懂为什么客栈总是无休止地下着雨,不懂为什么曾冠挥刀砍下那少年的头颅时脸上还带着笑意。过了很久,我慢吞吞地道:“你是说,你是神?”
“这个字眼不准确。我只是按照游戏大纲创造了你生存的世界而已。”
“外面那些人,也是你创造的吗?”
杨娟转头看了一眼被拦在外面的人群,笑笑,道:“他们不是。他们是游戏的玩家,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养活了我,我每个月领的薪水,都是从他们的钱包里得来的。他们有完全的自由,而我,只负责环境和NPC的编码。”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词:“NPC?”
“就是非游戏玩家,像你这样的,有特定的职责,为玩家服务。还有铁匠铺老板,药店掌柜什么的。”
我心里一跳,脱口而出:“那么,思儿也是NPC了?”
“思儿是谁?”杨娟明显一愣。
我伸手指去,门口人群拥挤,我看不到思儿。
“你是说客栈外的缝衣女?”杨娟没有去看思儿,却只盯着我,“你还给她取名了?不错,她也只是NPC——你知道吗,你现在越来越让我感到吃惊了!从我接触你开始,你已经体现出了怜悯、好奇、紧张、疑惑和失落这些感情,对一个NPC来说,这已经很不正常了。而你一厢情愿地给仰慕的女孩子取名,是爱情萌动的征兆,这简直不可思议!我的想法是对的,你已经不是一个NPC了!”
“那……我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杨娟果断回答道,“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主意识,你的情感来源,还有你想做的事情……”
我淡淡地笑了,杨娟的语气很兴奋,可能这些问题对她很重要,于我却飘渺。“我只想走出客栈,看一看外面的样子,同思儿说上几句话。”
杨娟从兴奋中醒过来,道:“不行!虽然你的言行脱出了程序的控制,但组成你的代码只设置在客栈内,你要是走出去,谁也不知道后果怎样。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程序会发生序列紊乱,你会消失的。”
“你是说死吗?”
杨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我不怕。”我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如果连如何“生”都不知道,那么,死对我而言也就不再重要。
“可是——”杨娟正要开口,突然身形一滞,整个身体呈现一种云雾般的朦胧感,“我要退出了,外面有人叫我,好像出事了。”
我知道她说的“外面”并非客栈外,点点头,道:“好吧。跟你聊天很愉快,我从没有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你,像——”后面两个字,我迟疑了几秒,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也一样。”她显然在考虑别的事情,不曾留意我的吞吐,正要离开,她突然回头郑重地看着我,“不过,你要答应我,我退出后,你不能离开客栈!”
看着她灼灼的目光,我呆了呆,然后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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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娟退出游戏,用手在太阳穴处按揉了几下,才打开电脑上的消息盒子。这个消息的权限很高,直接进入游戏,让她感知。
是公司高层。他们知道了阿缺的事,八位董事召开紧急网络会议,作为阿缺的创造者,杨娟也被邀请——或者说命令——加入。电脑屏幕被切分成九块视频窗口,里面的背景有白天有黑夜还有黄昏,这是因为董事们分别坐镇全球八大主要城市,时差不同。窗口的每张脸都透着兴奋。
杨娟是与会者中唯一的中层领导,几乎没有发言权,除了介绍案情的情况,其余时间都凝神听着。会议持续了很长时间,董事们的争论相当激烈,一个欧洲籍的董事说起话总是口型夸张,手舞足蹈。杨娟暗自庆幸这是视频会议,否则,她脸上肯定被喷满了唾沫星子。最后,董事会艰难地取得一致:提升杨娟为技术主管,全权负责阿缺事件,包括对他的深入研究,控制这件事的影响力,以及应对即将到来的舆论风潮。
领导的预见果然是对的。第二天一大早,小李就再次打来电话:“组长,你快到公司来,来了一大群记者,都吵着要采访你!”
杨娟匆忙穿衣洗漱,临出门时,她看到刘凯还烂泥般瘫在床上,叹息一声,她把他的被子盖好才关门离开。
公司在市中心,驱车过去,要经过一片贫民区,再驶过一条跨江大桥。桥上车多,杨娟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无聊之下,她转头去看车窗外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下,几只飞鸟掠过,转眼间,飞入高楼大厦间,不见踪影。
这时,她看到一个老妇人蹒跚地走到了桥的边缘。妇人衣衫破烂,在呼啸的江风中,她那一头脏污的头发被吹散,乱糟糟地在空气中抖动。彳亍了十几秒,妇人突然大声喊了一句什么,上前一步,断线风筝般摔向茫茫江面。江山泛起的晨雾很快吞没了她的身影。
杨娟猛地踩下刹车,捂住嘴巴,脸上满是惊讶。身后传来了一阵阵不耐烦的喇叭声。后面车辆里的人也应该看到了老妇人投江,但他们关心的,只是为什么前面的车突然停下来了。这会浪费他们的时间。
半晌,杨娟吃力地启动汽车,缓缓前行。她在新闻里无数次看到过人寻死,上吊跳楼自焚服毒,一个人要是真想死的话,死法可以层出不穷。说到底,杨娟对生命的逝去也逐渐麻木了,就像其他人一样。这是个最好的年代,科技一日千里;这也是最坏的年代,人人争名逐利。富人花天酒地,穷人绝望自尽,而路过的人,都只是冷眼旁观。
但这个插曲毕竟影响了杨娟。在媒体见面会上,她心情郁郁,好几次说着说着声音就低沉下去了。幸好小李在一旁,及时解围,替她回答了很多记者提出的问题。
技术性的问题还好,说几个少见的专业术语,引用几个公式,也就糊弄过去了。但,记者既号称无冕之王,提出的问题可不会仅止于技术层面。
见面会快接近尾声时,《都市快报》的记者站起来,大声问:“说了那么多,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叫阿缺的NPC,为什么会突然有了自主意识?他只是一推由1和2构成的代码啊。”
不待杨娟拿起话筒,小李抢出一步,回答道:“这就要提到生命的源头了。我们人类,切分到底,也只是由碳氢氧等原子构成,元素组成分子,分子构成物质,经过特定的组合,成了具有活性的核苷酸和蛋白质,从而形成人类。由原子组成的我们,能有思想有感情,那以此推断,由代码编成的NPC,也有可能在某次意外后拥有自主意识。而就我所知,电脑代码比起物质元素,要复杂得多,也灵活得多。”
这番话干净利落,使在场记者纷纷点头。那个提问的记者也露出满意的笑容,但并未坐下,继续问道:“那,他有了人类的情感,我们该怎样看待他,一个NPC,还是一个人?”
小李退后一步,把话筒交给杨娟。“我不知道……”她犹豫了一下,“但我们会竭力保护他,即使《江湖热血》没有玩家了,我们也不会终止服务器的运行。”
“然后呢?我们是不是该重新立法案?要是有更多的自主NPC出现,我们是不是要为他们建立一个新的网络社会?”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杨娟头昏脑胀,她扶着头,后退几步。工作人员立刻上场,宣布见面会结束了,记者们纷纷举起手,把没来及说的问题叫出来,大厅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杨娟只觉得更加头疼,在保安的护送下出了大厅。她知道这次媒体采访很失败,董事会一定不满意,但是,涉及到伦理方面的问题,她真的不知道如何来处理。人类是自私而虚伪的生物,一方面说要维护人权,一方面却绝不希望地球上出现新的智能生命形式。答案倾向哪一方,都会使另一方的拥护者产生反感。
她没有多想这些,休息了一会之后,她来到自己的办公室。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当初编程序的数据存在办公室的电脑里,现在要好好分析一下。
在电脑上输入密码之后,整个上午,她都在埋头看着一行行代码,仔细检查,希望能找出某些异常的地方。但她失望了,所有的代码都没有奇怪的地方,完全看不出是哪里导致了阿缺的苏醒。
正苦恼着,电话突然响起了,是邻居的老太太:“小杨啊,你家果果出事了!刚才他满头大汗地敲我的门,我开门之后他就昏了过去,我已经把他送上救护车了。”
“他没事吧?”杨娟的心揪了一下,颤抖地问。
“幸亏救护车来得及时!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啊,也不在家陪着!”老太太气愤地责备,“儿子生病了还让他一个人呆在家里,今天是运气好,否则,晚上回家你就只能看见他的——”后面的话,老太太没有说出来。
但是杨娟明白。她连道了几声谢,然后忙不迭起身,这时,小李走进来了,诧异地说:“组……主管,你要出去?”
“嗯,我要去医院。”
“哦。”小李转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代码,说,“那我帮你处理剩下来的代码分析工作吧?”
“好的。”杨娟只点了一下头,然后匆匆走出办公室,进了电梯,按下去一楼的按钮。
电梯还有另一个人,低着头,看不清脸,但看外形应该是个中年男人。杨娟心中焦急,不断地看着闪烁的楼层数字,她的办公室在五十七楼,她第一次对自己在这么高的楼层工作感到厌恶。
电梯里的气氛很压抑。那个男人一直没有抬头,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开口:“现在你最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什么?”杨娟一愣。
“你的儿子在医院里没事,你去了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男人用低沉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现在你最好回自己的办公室去。”话刚说完,电梯停下来了,按键上显示这是十五楼。电梯门开的一瞬间,男人跨步走了出去。
杨娟在电梯里,这个男人的话让她感到莫名其妙。电梯门合上,电梯却停住不动了,这不正常——杨娟按下的是一楼,即使有人中途出去,电梯也应该在门合上之后继续下降的。
按键上的“15”闪烁着,像是心跳一样。杨娟犹豫了几秒钟,再次按下了数字“1”,电梯震动了一下,然后开始向下降。
虽然这个男人奇怪的话语和电梯中途停止都让她不解,但毕竟儿子躺在医院里,她还是希望能够马上见到他。
到了医院,听医生说果果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之后,杨娟才放下心来。
隔着玻璃,她看到果果苍白的脸,没有血色。果果安静地躺着,许多针管插在他身上,药液顺着管道,一滴滴流进去。看着看着,眼泪就从她眼眶里流了出来。
她这样呆呆地站了半个多小时,刘凯才姗姗来迟。“果果怎么样了?”他扫了一眼病房里的情形,然后低头看腕表。
“暂时稳定下来了,医生说应该不会有事。”杨娟轻轻说。
“那你这么着急把我叫过来干什么?”刘凯不满地说。
杨娟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你就这么忙!我早上出门的时候你和果果在家,怎么后来就只有果果一个人了!幸亏果果机灵,一感觉疼就去敲邻居的门,不然——”
“我今天有事嘛……”刘凯的声音低了些。
“有事?”杨娟的眼睛里露出几丝血红,“有事能比果果重要?他可是你的儿子啊,是你的骨肉!”她的声音很大,旁边路过的人都投来诧异的眼神。
在外人面前被杨娟骂,刘凯也涌上火气,大声说:“他还没生下来就检测出基因缺陷,我要你打掉,你偏要生下来!现在好了,这八年就没消停过,这个病好了就来那个病!是,他是我的骨肉,可也只是磷酸钙类化合物和脂类物质而已!”
“你……”杨娟看着自己的丈夫,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后者通红着脸,跟她对视。
“神经病。”刘凯哼了一声,转身向医院过道的出口走去。
杨娟背靠着玻璃,泪水涌出,在脸上留下湿润的痕迹。她顺着墙壁慢慢滑下,坐到地上,把头埋进两膝间,无声地哭泣。
路过的人都很好奇,但没有人多做停留,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便步履匆匆地走过。只有远处的一个人,站在阴影里,默默地看着这个伤心哭泣的女人,良久,这个人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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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开心吗?”
对面的杨娟下意识地摇摇头,但是她看着我,眼神变幻了好几次,最终点头道:“是的,我家里出问题了。我的丈夫变了。我记得他以前很善良,有勇气,那时候他很穷,但是站得笔直,棱角分明。他跟我说,即使世界毁灭了,他也会在我身边。可昨天,他说了一些没有人性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刚一出口,就消散在凄清的空气中。虽然我看不清,但我能感到她的表情很哀伤,像被雨淋湿的蝶。“人性……”我仔细玩味着这个词,这是我不能理解的词。
“……我想,是果果的病慢慢改变了他。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却是反过来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杨娟像是沉浸在回忆中一样,喃喃道。
“以前?”我又揣摩着这个词。我没有以前,我不知道一个人回忆起以前是什么样的感觉。
过了很久,杨娟才回过神来,冲我抱歉地一笑,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没有,你这样很好。”
她苦笑道:“怎么会好呢,我是来了解你的,自己却这样……”
“可是,在了解我之前,我也有必要了解一下你。”我坐到椅子上,抬头看着她,“来吧,让我听听你的故事。”
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慢慢融化,“好吧,反正这是在副本里,游戏日志是由我来写的。别人不会知道。”她道。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我完整地了解到了另一个人的轨迹。她生活在我不能理解的世界里,那里充满了冰冷的钢铁丛林,连飞鸟都不能掠过的建筑,面无表情的行人,还有永远铅灰的阴霾天空。但是,她的爱情是铅灰色中的一抹碧绿,那个叫刘凯的男人给了她恋爱的甘甜,同她一起走进婚姻——我不知道婚姻是什么,我试图把它理解为一种合约,双方按章签字,然后共同履行——很快,名叫果果的孩子出生了,带着病,拖了八年也没有治好,生活慢慢失去惊喜,变成了日积月累的繁琐和裂痕。昨天,这道裂痕在争吵中扩大成渊。
“可是,你们毕竟生活了这么久,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听完后,我慢慢道。
“也许就是生活了这么久,我们才会变成这个样子。”杨娟叹了口气。
我看着她,“你要多想想你们的回忆。那是很美好的事情,你看,我才是一个可怜的人,我没有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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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娟在工作室里坐着,脑袋里全是阿缺对她说的话。
如果说之前她对阿缺的自主意识还心存疑虑的话,那现在,她完全相信了。阿缺是个茫然而忧伤的人,在涌动的数据流中得到了生命,却没有过去。如同一个独自来到陌生世界的婴儿。
但他说的话是对的。杨娟想了很久,回忆慢慢清晰,遥远岁月里的人和事在脑中焕发出了活力。她一遍遍重放着初见刘凯的样子,慢慢地,她扬起了微笑。真的如阿缺所说,回忆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能让坚硬干枯的心变得柔软。
杨娟决定挽回这份感情。
她想起了刘凯很爱吃糖醋鱼,以前,每次吃都会吃出狼吞虎咽的样子。只是,因为两人的工作繁忙,感情变得冷淡,她已经很久没有做给他吃了。但她并没有忘记这道菜的做法。打定主意之后,她振奋地站起来,到市场买了一条鲜嫩个大的草鱼。
她轻轻哼着歌儿,把鱼去鳞剔骨,掏空内脏,在鱼身两面各划了几刀,撒进姜丝和香葱;她把鱼竖拿着,小心在鱼身上倾倒调好的面糊,直至面糊在鱼身均匀涂满;待油温有六成火候时,她拿热毛巾握住鱼头,使鱼身以完美的倾角进入油锅;她调控炉火,用小火,到鱼被炸透,也就是鱼身两面金黄酥脆的时候,她用铲子将鱼盛起来,放到仿古白瓷盘里。最后,她在盘中倒入混合了红山楂鲜果子的甜酸汁,撒上葱丝、胡萝卜丝及青豆仁,使其色泽鲜亮,酥香四溢。
做完后,她把鱼放在保温炉里,自己则坐在窗前,等着刘凯回来。
外面的天色渐晚,斜阳透过窗子照进来,在她脸上勾勒出了一抹金黄的光晕。
这样的等待,让她有了一种久违的幸福感。这真好,她想,这是个好兆头,以后的生活都会像这样充满惊喜和期望。
她没有等很久,夕阳将沉时,刘凯的车在楼下出现了。她连忙把糖醋鱼端出来,放在桌子中间,而桌子上早摆好了红酒和蜡烛,还有一些冷盘。想了想,她赶忙跑到卫生间,发现镜中的自己有些憔悴,眼袋都出来了。她迅速在眼窝处涂上亮色系的米白色眼影,接着画出了从上眼尾稍向外侧伸展的眼线,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明亮有神多了。
做完这些,屋门就被推开了,刘凯走进来。他一进门就呆住了,看着客厅里的桌子,在红烛的柔和光线下,金黄色的糖醋鱼散发着诱人香味。杨娟走出来时,正好看到刘凯惊讶的目光,心中一喜,温柔地说:“回来了?饿了吧,我们可以吃饭了。”
刘凯奇怪地看着杨娟,好像不认识她一样。他的表情很僵硬,愣了几秒,他才点点头,放下公文包,坐到了桌子边上。
“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杨娟说着,夹了鱼身侧的一块肉,放到刘凯碗里,“这是鱼身上最柔软的肉,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的。”
刘凯有些尴尬,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鱼肉夹到碗里,他看了一眼,又看着杨娟。
杨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仍低柔着声音,说:“我们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吃饭了。你看这糖醋鱼,这么多年了,我居然没有生疏。你知道吗,把鱼倒进香油锅里,要慢慢翻滚。你吃吧,很酥脆的,你会喜——”
“我们离婚吧。”刘凯说。
杨娟的手停在空气中,顿了顿,她低声笑了笑:“你吃一点,你吃了就会觉得甜和酸结合在一起,是很好的味道。”
“我回来这么早,就是为了和你商量离婚的事。”刘凯没有看她。
“你吃一点吧。”
刘凯拍了一下桌子:“你不要这样了,没有用的!”
杨娟落下几滴泪来,但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语气已经带了些哀求:“把糖醋鱼吃完了,我们再说,好不好?”
他们开始吃鱼。刘凯几乎没有动筷子,大部分的时间里,他在看着窗外。杨娟则一下一下夹着鱼块,放在碗里,很快碗里就堆不下了,她低着头,慢慢咀嚼。但她感觉不出任何味道。
“为什么?”她突然问,“我可以改的,我不再忙于工作,多些时间留在家里,和你一起。”
“不是的,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了,再一起下去,也没有意思。”
“可是,过了这么久了,我们有基础的,可以再培养。”
刘凯看了她一眼,眼角抽动了一下,然后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有情人了,我要和她去在一起。”
杨娟安静下来了,她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呵呵,她苦笑着,曾经有人告诉她,男人一旦变心就不再可以挽回,原来是真的,任何挽救的试图就没有用。“多久了?”很久之后,她只问了这一句。
“半年了。”
有这句话便已足够。
杨娟没有再去看他,她的视线落在窗外垂垂欲老的夕阳上,斜晖在高楼的遮挡下,淡得像随时会消失一样。当她回过神来时,刘凯已经走了,桌上,只摆着一份离婚协议书。
果果的病情稳定之后,就被送回家了。第一次进家门的时候,果果好奇在各个房间里找,然后睁着黑黝黝的眼睛,问:“爸爸去哪里了?”
杨娟没有回答,只是蹲下来,抱紧了果果。果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问。
晚上的时候,杨娟抱着果果睡。果果没有像往常一样挣扎,没有说自己已经是个大男孩了,不能被妈妈抱着。他乖巧地缩在杨娟温暖的怀抱里,夜深了,杨娟突然听到果果轻轻地说:“妈妈别伤心,爸爸不在了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的。”杨娟颤抖了一下,睁眼去看,却发现果果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说梦话。
杨娟越发抱紧了果果,脸上流下泪来,洇湿了果果的头发。
为了在家里照顾果果,杨娟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家里。公司那边,她让小李负责,自己则在家里的工作室里,研究阿缺的数据,经常进入副本里和阿缺交流,记录他的话语和神态。
经过长久的接触,杨娟已经完全把阿缺当做真正的人了。而且,每次看见阿缺,她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温暖,就像面对果果一样,满心都是母性情怀。很多次退出游戏的时候,她都要恍惚好一阵子,不知道身处何夕何地。
有一次,她刚退出,眼开眼睛,发现果果站在她面前,苍白的脸上满是好奇:“妈妈,你做什么啊,怎么总是一躺下就是几个小时呢?”
“哦,妈妈是去看一个……一个叔叔了。”杨娟搂住果果,爱怜地说。
“真的么?家里好久没来客人了,我都不记得我有哪些叔叔了。”果果张大眼睛,“妈妈,我也能去看看那个叔叔吗?”
杨娟沉吟着,没有说话。虚拟人生系统是用无线装置,感应人的全身神经,使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这样的装置对身体无害,却消耗大量脑力,果果太小,而且一直病重……
“不行,果果,你还太小。”杨娟心转似电,想了个理由,“那叔叔说,你要是能独立做一件让妈妈自豪的事情,他就让你见他。”
于是,第二天杨娟从游戏中退出时,她看到了一尘不染的客厅和桌子上摆着的一碟碟饭菜。她惊讶地愣在那里。
“怎么样,妈妈?”果果略微喘气,但眼角有掩饰不住的得意,“这能让你自豪吗?”
看着果果的眼睛,杨娟怎么也狠不下心来摇头,只得摸着果果的头,叹了口气。然后,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小李的电话号码。
几下嘟嘟声之后,电话通了。“喂,是小李吗?”杨娟问道。
电话的另一头却沉默着,只有缓慢而持续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如同黑夜潮汐。杨娟愣住了,低头看了一下显示屏,确实是小李的号码,于是再次问道:“小李?”
沉默了许久,电话那头开口道:“我不是小李。我要给你一个建议。”
是电梯里的男人!杨娟记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磨出的音调,不禁诧异:“这个号码明明是小李的,怎么会——”
男人打断了她,说:“不要让果果进《江湖热血》。”
杨娟浑身一震,惊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然而,电话那一头已经没有声息了,过了几秒,代表拨出电话的嘟嘟声再次响起,然后,熟悉的声音传来:“喂,主管?”
“你是小李吗?”尽管这声音确实属于小李,但杨娟还是下意识地问了出口。
小李有些不解:“是我啊,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不是我还能有谁?”
“哦。”杨娟说,“刚才,有人拿了你的电话吗,一个中年男人?”
“没有,手机一直在我口袋里,我在办公室,怎么可能有人拿我手机呢?”
杨娟不说话,沉吟着。上次在电梯里,那个男人走后,电梯便诡异地停在十五楼,过后杨娟思考了很久,只能认为是电梯故障。而现在,男人居然能中途截听电话,这就怎么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了。庆幸的是,男人似乎并没有恶意,只是给她提出莫名其妙的建议——想到这里,杨娟看了一眼果果,果果的眼睛里满是亮晶晶的渴望。
那是任何一个母亲都无法拒绝的渴望。
“小李,帮我找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孩的账号,男孩。”杨娟闭上眼睛,把那个奇怪的男人的话抛出脑袋,“然后再修改一下权限,让这个男孩今晚进入游戏。”
“这个……”小李迟疑了一下,但没有犹豫很久,答应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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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看到了一个客人。是个小男孩,穿着宽大的长袍,跟在她后面。
“姑姑,我们怎么会来这里?”男孩看了看我,扭头转向杨娟,怯生生地问道。
“乖,我们来看这个叔叔。”杨娟摸摸他的头,神情爱怜,然后冲我歉意地笑,低声道,“这是我儿子,我带他来看看你。”
“可是,他刚才叫你……”我有些诧异。
“哦,关于这个,我以前没有跟你说清楚。”杨娟让男孩坐到椅子上面,想了想,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语,“你知道,你所处的这个世界,是我们用代码构建出来的,是一个虚拟的副本。而我们公司主要运行的,是一整套虚拟的人类历史。玩家选定一个存在过的人,王公贵族或平民百姓,都成,然后系统会使玩家附身到这个人物上,经历他的一生。这个过程由玩家决定,短则一小时,长则数月,一般来说,时间越长,体验就越深。”
“你是说,让别人去经历真实历史人物的一生?可是,这样的话,怎么重现历史呢?”我努力跟上她的节奏,但仍觉得匪夷所思。
“这个,说清楚很难。”杨娟沉吟了一会儿,道,“你知道宇宙的起源吗——哦,你肯定不知道。就是,所有的一切都起源于一个奇点,在此之前,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几十年前,有个姓刘的科幻作家,写的一篇名叫《镜子》的小说,在里面,他提出了一个设想——以奇点为起始点,建立一个原子级别的数学模型,既镜像模型,再输入足够的宇宙参数,运用巨型计算机进行模拟演化,把从古至今的一切事情都显示出来。在当时,这个天才的设想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说到这里,杨娟叹了口气,似乎为那个姓刘的作家感到惋惜,“后来,几个软件工程师好奇之下,做出了这个模型。这就是虚拟人生的理论基础了,以后的几年,随着技术的逐渐完善,虚拟人生开始风靡全球。
“玩家进入游戏,会忘掉他在现实生活中的经历,从头到尾体验模拟对象的人生。对我那个社会的人来说,这是释放压力的最好方法。”
我有点迷糊,按了按额头,好半天,才想起另一个问题:“一个人进入另一个存在过的人身体,说话做事,必然会慢慢不同吧。而只要一个不同,就会造成更大的不同,那,他扮演的这个人,就不是历史上的那个人了……整个历史,也会变的吧?”
杨娟点点头,露出微笑:“嗯,你的学习能力很强,很好。你刚才提到的现象,叫做蝴蝶效应,对,这个问题我们确实操心过。但是,事实证明,这是多余的担心——你忘掉现实中的一切,如同婴儿,以模拟对象的身份长大。你和模拟对象的身体一模一样,包括外表和基因,你们所处的环境也完全相同,那么,你们会长成一样的人。只要管理员不干预,那历史就不会改变,你只是体验,但不会真正参与历史中。当你体验完后,就会自动退出游戏,当然,前提是,你要先付足够的钱。
“只不过,有些人也不太喜欢体验真实历史,我们就开发了一些副本,不真实,但刺激,就像你现在身处的副本一样,是个武林环境。真实历史里,每个人都是存在的,但在副本里,就需要NPC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男孩看了我们半天,甚是无趣,拉着杨娟的衣袂,“我一点都听不懂。这个不好玩,姑姑。”
杨娟弹了叹他的小脸蛋,道:“这个男孩的账号,是我儿子登录的。在游戏里,他不知道我是他妈妈,所以叫我姑姑。但退出之后,他会记得,你陪他玩吧。他一直很想见你的。”
我点点头,与跟杨娟讨论那些玄乎的玩意比起来,我更愿意带着这个小家伙玩。杨娟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含笑地看着我们。她身后,雨水淅淅沥沥的,像透明的幕布。
小家伙很调皮,窜上跳下,一会儿让我捉他,一会儿又骑到我头上,用手蒙住的眼睛,指挥我走路。他的笑声在小小的客栈里回荡。我知道,虽然他只是游戏里的人物,但当他退出之后,他的快乐会延续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走,我们去淋雨。”突然,男孩拍拍我的头,小手一挥,指向客栈门外。
我停下来了,呆呆地看着门外的雨幕,还有雨幕中的思儿。她保持着永恒的姿势。
“怎么,叔叔不想出去吗?”
我摇摇头,语气有些低落:“我很想,可是我不能出去。”
男孩歪头看着我,说:“可是,出去是很简单的事啊,你看,像我一样。”他从我身上跳下来,迈开脚步,走出客栈,然后在雨中回头看我,脸上有些得意。
我苦笑。在他看来那么简单的事情,却是我无法逾越的鸿沟,顿了一下,我悄悄指向杨娟,说:“都是你姑姑设置的,她不让我出去。”
“哦,看我的。”男孩眨了眨眼睛,“虽然我认识姑姑不久,但她很疼我的,我去求她。”
说完,他转身向杨娟跑去,同时大声喊道:“姑姑——”杨娟闻言,蹲下身子,两臂张开,要将他接入怀抱。这个姿势,如同迎接幼鸟归巢一样。我心里突然有点酸涩。
然后,我看到了诡异的一幕——男孩在扑向杨娟的前一瞬间,身体突然像风中灰尘一样散开,从手指开始,迅速蔓延到全身。杨娟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却只拥住了一团消散的透明飞灰。
杨娟的表情凝固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说话。过了几瞬,杨娟回过神来了,我看到她的脸上交替出现了茫然、思索、悲哀和惊慌的表情,最后,呈现在她脸上的,是一种深沉而粘稠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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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游戏后,杨娟发疯般扑到果果的身边,手忙脚乱地把他身上的感应线头拔掉,然后轻拍果果的脸。
果果没有反应,任杨娟如何呼喊,他都只是紧闭着眼,呼吸渐渐微弱下去。
杨娟颓然地坐倒在地。身为主管,她见过类似的事故,当有玩家在游戏时猝死时,神经系统便会与感应线头断开联系,在游戏中的角色会如飞灰般湮灭。这样的案例很少,即使发生,管理员也会立刻补救,重塑人物,保证历史正常进行。而现在,果果的症状……
杨娟不敢往下想,站了起来,用电话呼叫了救护车。一刻钟后,救护车赶到,把果果送去医院。
杨娟陪在车里,两只手使劲交握,指节都捏得发白了也不曾察觉。她身旁,果果正罩着呼吸器,心跳仪上显示他的心脏正在进行微弱的搏动。
一股不祥的预感紧紧攥住了她的心。她感觉呼吸有些困难,转过头,视线透过救护车的透风口,落到了城市的夜景上。路灯不断滑过,在夜色中流出线条一样的光。她心里越发慌乱,想回头看看儿子的表情,但又不敢。
“咳……”一个医生想说话,但看到杨娟颤抖的背影,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那医生没忍住,再次咳了一声,小声说:“这种情况我见多了,恐怕……”
杨娟没有转过身来,面对窗子,尖声叫着:“不准说我儿子!他不会出事的!他不会出事的!”
“滴——”心跳仪上突然响起了绵长的电子音。
杨娟脸色顿时苍白,如同被晚风抽去了所有的血液。她仍然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看见冰冷的果果,但,即使这样背对着,她也知道身后的人已经不再呼吸。
她使劲咽着气,但还是没有忍住,“哇”的一下痛声哭了出来。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屋子里冷清清的,除了杨娟的脚步声,一切都是寂静的。
杨娟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静,把卧室和客厅里的电视都打开了,这还不够,她又亮起了所有房间的灯光。在凌晨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漆黑的,如同黑夜里的海洋,有一种巨大的吞噬感。
夜凉透过窗子,渗了进来,杨娟紧了紧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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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看到杨娟,已经是很多天以后了。这段时间,我待在客栈里,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外面已经没有围观的人了,只有绵绵的雨。每次路过门口时,我的脚步都会停一下。有好几次,我几乎都要迈出脚了,但想起杨娟的话,我便把要出去的想法重又强按进胸口。
杨娟出现的时候,我几乎都认不出她了。她的外表没有变,但是,她整个人好似陷在雾一样悲哀中,哪怕只是靠近她,我也会觉得浑身发凉。
“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坐到椅子上,好半天才说:“客栈里不是有酒吗,你拿给我一些,好吗?”
烧刀子、竹叶青、女儿红、杏花汾酒、西凤酒……我把客栈里所有的酒一一摆出来,几张桌子都放不下,然后摆手说:“你要喝,尽管喝,反正这些日子也没有客人来喝酒。只是,你能喝么?”
她不说话,一杯一杯喝着。看她的神态,跟喝水一样,我醒悟过来,她是管理员,如果不想醉的话,喝尽天下的酒都不会有事。可是,她是想醉的,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
“你知道吗,”喝到最后,杨娟已经有些昏沉了,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胳膊里,“那个叫蛟枫堂的堂主,在现实生活中,只是一个中学生。呵呵,你看,这个世界多讽刺。”
“是的,我们所处的两个世界都很荒诞。”我拿走桌上的酒,然后坐到她对面。
“我真羡慕你,生活在网络中。在现实世界里,我们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可能被以后的人经历。”杨娟自顾自说道,“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或许很多年以后,会有人经历我的一切,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他会很痛苦的,丈夫离开,失去儿子,最后只剩下一个人……”
我这才明白过来她悲哀的源头。我低声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她垂在桌子上的发丝,像空气一样,没有重量。
我一直对杨娟有种奇怪的感觉。初见时,她亲切和蔼,如同我的母亲;后来,接触的机会多了,聊的内容也很多,我便把她当做久违的朋友;而现在,她只是一个失去了一切的女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小心斟酌着词语。
因为趴在桌子上,杨娟的声音嗡嗡的,含糊不清:“我不知道……我只剩下你了,幸亏我还有你……你就像我第二个儿子一样……”
我鼻子一酸,不禁叫出了第一次见面时忍住没说的那两个字:“母亲……”
隔着桌子,我能感觉杨娟浑身一震,她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我,然后含笑摸着我的头:“真好,真好,我并没有失去儿子……”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我要把你出现的原因研究透。然后将你的思想转移到实体机器人的芯片里,让你活到真正的社会中。那样,我们就能生活在一起了……”
我缓缓摇头:“你所说的那个世界,我并不喜欢,它是那样的冰冷而残酷……而且,我等不了那么久了,出客栈的想法已经越来越强烈,我怕哪一天我就忍不住出去了。”
“可是,你为了我,就不能不出去吗?”杨娟渐渐清醒过来,但脸上的悲哀并未减少。
“正是为了你,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如果不出去,我永远不会开心的。”
杨娟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我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神,很沉默,但是坚定得像石头。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以前,我没有拒绝果果的要求,现在,我也没办法拒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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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娟走进公司大楼时,心中升起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很快,她就发现这股陌生感来自于同事的眼神,他们从各个方向窥视她,但与她的目光相接时,又迅速移开。没有人上前招呼她。
杨娟心下奇怪,但也并未多想,径自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后,她直接点击进入数据库,调出“江湖热血”的编程窗口,里面立刻涌出流水般的代码。她来的目的,是把客栈附近的代码进行修改,使阿缺的程序功能与客栈外的代码环境能够兼容。这样,说不定阿缺就能安全走出客栈了。
她坐下来,正要进行修改时,突然感觉身后站了一个人。
“小李,你怎么进来了?”杨娟惊了一下。
“主……杨娟,你还不知道吗?”小李说。
杨娟愣了一下,她从未听过小李用如此冰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不由一愣:“你刚才叫我什么?”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小李面无表情,说,“你已经被公司解职,不再是技术主管了。这间办公室不属于你了。”
“啊?为什么?”杨娟脑袋一嗡,脱口问道。
“公司对你的在发布会上的表现很不满,而且,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家里,心思不在工作上。最严重的是,在研究期间,你擅自让自己的儿子进入游戏,公私不分。高层认为你已经不适合担任技术主管的职位了。”小李说完,盯着杨娟,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杨娟并没有表现出很失落的样子,只是点了点头,表情有些木然。
确实,杨娟此时已经并不太在乎主管这个职位了,她想做的,只是完成阿缺的心愿,“哦,这样。那你让我修改一下代码,然后我就走。”
“你还是没有明白。现在代替你职位的,是我!我是新的技术主管,那个阿缺的一切,现在由我负责。事关重大,我怎么还能让你插手呢?”
“我只是修改一下客栈外围环境的代码,让阿缺能够出去,满足他的心愿。这不会影响他的。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会自己出去,然后消失在代码乱流中。”
“不,他不会的。他知道自己一出去就会死,他现在已经是个人了,只要是人,就怕死!他不会那么做的。”小李胸有成竹地说,“而你一改动,会发生什么就不可预料了。我不能冒这个险。”
见说服不了小李,杨娟迅速拔掉电脑的插头。她有作为管理员的密码,只要密码还在,就能在其他网络上登录,再进行修改。小李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屑地笑笑:“没有用的,我已经知道你的密码了。很早以前就知道了,那天你匆匆离开办公室,电脑没关,我用反程序追踪法获取了你的密码。”
杨娟猛地抬头,愕然看着小李,这一瞬间,许多画面在她脑中交替闪现。
——见面会上,小李抢着回答记者,却把难以应付的问题丢给自己。
——自己离开办公室时,小李连忙跑过来,要帮忙处理剩下的代码分析。
——明知道另找账号进入游戏违反规定,小李只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
杨娟好像看着另外一个人,眼睛眯起,一字一句说:”原来你早就开始谋划了——可是到底为什么,你这么处心积虑地算计?”
“只怪你倒霉!”小李的语气渐渐大了起来,“自主意识的NPC啊,那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可笑你创造了阿缺之后,居然一心扑在家里,不去管他!你自己不珍惜就罢了,可是我珍惜,只要研究出阿缺拥有意识的原理,我就可以名垂千古了,后人会把我的名字与爱迪生、爱因斯坦这些家伙相提并论!”
杨娟后退了一步,小李近乎狂热的神情吓到了她。她的心慢慢凉了下来,喃喃道:“道斯莱顿说得对,人性确实是我不能了解的。”她制造出了阿缺,以为基本了解人性的起源与发展,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刘凯的背叛,小李的算计,几千年来沉淀在人性中的阴暗和狂热,如同巨渊深潭,是她穷极一生无法看透的。
“收拾一下东西吧,你该走了。”小李冷冷地说,见杨娟愣在那里不动,眉头皱起,对耳边的传呼机说道,“保安,五十七楼有点小麻烦,你们过来处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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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手伸出门,指尖刚接触到外面的空气,一股尖锐的刺痛感便传过来。我缩回手。
我转头看了看,大堂里还是跟以前一样空荡,没有客人,也没有杨娟。我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我有种预感:我不会见到再她了。这种预感让我有些恐慌。
但是恐慌没有我心中那股要出去的渴望来得强烈。
门外依旧是迷蒙的雨幕,雨珠打在青石板上,溅开了小花。有些雨则落在了思儿头上,我似乎看见雨丝渗进她的头发里,带着初春的凉意。
我突然烦躁起来,在客栈里走来走去。
过了一炷香时间,我安静下来了。这一刻,走出客栈的想法在我心中无比强壮,以至于我的手和脚都在进行不可遏止的颤抖。我转头看着门外,视线辽远无边,外面是一个广阔的世界,而我,即将突破束缚我的壳。哪怕这个壳能保证我的安全。
我把客栈里的桌椅全摆放好,将大堂打扫干净,就像我以前每天做的一样。完成后,我转过身,径自向门口走去。
在门口时,我停下了脚步,这不是因为害怕。事实上,此刻我心中空空的,无悲无喜,无惧无恋。我的视线落在思儿身上,我在思考,见到思儿之后的第一句话,应该怎样说才合适。
想好了以后,我长舒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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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的时候,杨娟开车上了那座跨江大桥。
整个下午,她都在车上,在城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驶。城市是一个迷宫,街道错综复杂,好几次,她都到了相同的地方。透过车窗,她看到无数路过的人,都是行色匆匆,都是面无表情。
夕阳在天际挣扎,晚霞弥漫开来,像是天空裂开了巨大的伤口,大量的血液流了出来。杨娟放慢车速,歪着头,向天上看了很久,直到脖子酸了她都没有看见一只飞鸟。
一时间,她觉得无比寂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往家的方向开。漫游了一下午之后,最终选择的方向,还是家。但是,那个空屋子还能叫做家么?没有丈夫和儿子,也没有了阿缺。
想到阿缺,她的眼皮跳了一下。以她对阿缺的了解,这个时候,阿缺应该已经忍耐不住了,他心中那股要出去的想法会向火山一样爆发。但是,她承诺给阿缺的事情没有办成,他出去的结果,只能是消亡。
这时,桥边的栏杆进入了杨娟的视野。她的脚踩下了刹车。
身后再次响起了不耐烦的鸣笛声。但杨娟没有理会,她打开车门,侧身走了出来。她在两辆轿车车之间穿了过去,走过桥侧路面,翻过栏杆,站到了桥的边缘。
晚上的江雾稀薄了很多,她能看见宽阔的大江,斜阳洒在水面上,点点碎金,聚散离合。她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已经有些黑了,暮色四合,江两边华灯初上,幽郁的高楼影子被那些灯火衬得更加阴深。最后一班渡船开动了,压得水声哗啦哗啦,船的影子在水里只是一片模糊的黑色。
斜阳已经完全沉进地平线下了,黑暗自西边涌来,无边无际,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世界。
在黑暗来临前的一刻,杨娟长舒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
尾声
皮特摘下感应头盔,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迈着迟缓的脚步走向游戏室的出口。
这次体验,他设置了一个半月之久,每天都是靠输入营养液维持身体机能的。现在醒来,他感觉浑身虚弱,舌头干涩无比,看来得找个餐馆好好吃一顿了。
出门上了飞行器,皮特将目的地设为城西的中餐厅,然后便仰头躺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可是一闭上眼睛,那浩荡的江面便似乎扑面而来,还有那水中窒息的痛苦,毒藤般缠上脑袋。游戏里的感觉还停留在神经上。他懊恼地抓抓头发,睁开眼睛,无奈地看着车窗外高耸入云的建筑。
空中布满了圆形的飞行器,多而有序,在不同高度的轨道上快速移动。
中餐厅很快就到了,皮特走进去,照以前的习惯点了菜,然后坐在椅子上等着。他按着太阳穴,试图减轻从游戏里带出来的头痛。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坐到他对面,微笑地看着他。
“呃,”皮特有些愕然,“我们见过吗?”
“我们见过,只不过不是在这个社会,是在你刚才体验的虚拟人生里面。”男人说,他的左手放在桌子上,大拇指习惯性地按压着小指关节。
皮特仔细回忆,然后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神秘的男人!你到底是谁?”
“我是虚拟人生的管理员,负责维护2000年到2100年间的游戏运行。”
皮特“哦”了一声,原来那个男人是管理员,在游戏里几乎是神一般的存在,那电梯停止和截听电话的事就能解释了。他想了想,又问:“可是你为什么要给我——给杨娟提那些建议呢?”
男人低头叹了口气,说:“是为了那个叫阿缺的人工智能。你经历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阿缺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拥有最接近人类情感的电子生物。我知道杨娟的生平,所以一直观察她,并两次提醒,是为了她能避开最后自杀的命运。如果她听从了,就不会让姓李的程序员偷走密码,也不会让她儿子在游戏中猝死,这样,她会继续研究下去,说不定能揭开阿缺拥有自主意识的秘密,只是……”
“只是命运最后还是没有改变。”皮特喃喃地说。
“嗯,这很遗憾。”男人摊摊手,“作为管理员,我有必须要遵守的规章,所以不能用更加直接的方法来阻止她自杀。最后看着她投江,我感到很难受。”
我亲身体验了投江的过程,更加难受,皮特在心里说。然后,他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我是说,那个阿缺?”
男人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是巧合,杨娟投江的时候,那个阿缺也正好走了客栈,然后,整个江湖热血的系统都瘫痪了。再后来,公司关闭了副本服务器,关于阿缺的消息也就终止了。或许他消散了,或许,他还在某个电子区域里活着,谁知道呢?”
这样的回答让皮特一直压抑的心舒展了一些。服务员端上了菜,皮特看了一眼男人,说:“你也吃一点吗?”
“不了,我过来找你,只是想问问你——你经历了杨娟的一生,虽然只有一个半月,但已足够——你对杨娟的看法是什么?”
皮特放下筷子,又开始揉太阳穴。想了很久,他抬起头,说:
“她只是一个女人。”
这天晚上,皮特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没有看见杨娟,而是见到了一个身穿中国古代布衣的少年。
梦里下着绵延不断的雨,雨水顺着古旧的青瓦屋檐滴下来,在石板路面上蜿蜒,流到那个少年的脚下。少年轻踩着雨水,走出一间客栈,穿过雨幕,一重一重,来到了凄清空旷的街道上。他带着微笑,在一个缝衣铺子前停下来了。他面前是一个低着头的婉约少女。
“你好,我叫阿缺。”他温和地笑着,对少女说,“你愿意和我一起走过这条街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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