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每次朋友聊起科幻话题,我都插不上嘴。虽说也曾翻过几本他们推荐的科幻小说,但多是半途而废。现在,这件尴尬的事情总算告以段落,因为我读到了《2001太空漫游》。阿瑟-克拉克文笔优雅从容,叙事自由跳脱,以坚实清晰的科学逻辑和惊心动魄的情节展现了一场气魄雄浑的时空与心智冒险,令人脑洞爆裂,豁然生出一种肉身挣脱地心引力的自在,恐惧而兴奋。合上书,我相信自己已正式成为一名高起点的科幻文学爱好者。
在1962年出版的文集《未来的轮廓》(Profiles of the Future)中,克拉克曾提出科学领域三大定律,其中第二条写道——
若想发现某件事是否可能的界限,唯一的方法是跨越这个界限,从可能进入不可能。(The only way of discovering the limits of the possible is to venture a little way past them into the impossible.)
跨越界限,进入不可能——正是《2001太空漫游》的伟大格局所在。从地球到月球,从月球到土星,直至穿越星际之门。从史前人猿,到太空勘探者,最后化作星童。人类的命运在克拉克笔下,绝不仅仅是一次太空冒险。用库布里克的话来说,这个故事要探讨的是“人类在宇宙之中的地位。”
谈《2001太空漫游》,无法绕开库布里克。不客气地说,《太空漫游》系列的诞生有一半归功于库布里克。1964年,库布里克找到克拉克,希望拍一部电影来“探讨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抛弃掉老布买下的其他科幻故事之后,他们打算从克拉克1948年写的一个短篇入手。这个名叫《前哨》(The Sentinel)的故事中讲到,月球上发现了一个外星生物制造的警报装置,在人类抵达时便会启动。后来,这个装置就成为了《太空漫游》中黑石的原型。有点讽刺的是,这篇启示了伟大作品的小说当年被克拉克用来参加的BBC短篇小说大赛,却连入围也没有。
在与库布里克一同创作剧本的两年中,克拉克完成了小说。小说情节与电影稍有出入,却有着根深蒂固的紧密联系——没有几本电影小说是和电影同时创作。克拉克曾不止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自己的荣幸:他有时候会看完电影的毛片之后再重写小说的某些段落,这是极其“昂贵”的创作方法。它们有着共同的基因,是克拉克与库布里克思想与审美激荡融合的成果。或许,这也正是《太空漫游》中某些场景描写极具画面感的原因之一。
按照克拉克与库布里克最初的计划,故事的名字叫作《太阳系征服史》(How the Solar System Was Won)。听起来似乎是一个站在人类立场的太空探险故事。若真的以此话题展开,或许他们会让人类与外星智慧擦枪走火——那该有多无趣。至少,征服太阳系的故事很难走出太阳系。
感谢库布里克大神的狂妄梦想,他对克拉克说:“我想要的是神话般庄严的主题。”
正因为这种狂妄的企图心,《太空漫游》跳出了人类视角,将人类“寻找”外星智慧的惯常思路转而变作人类“被寻找”。这条线索从人猿时代开始讲述,到戴维抵达土星穿越星际之门完结,是全书的情节主线。在被人类被神秘智慧指引航向太空的同时,9000型计算机哈儿(HAL)“神经崩溃”导致的危机和人机斗争成为一条并行的线索。在神秘智慧和哈儿之间,人类扮演着双重角色:一边被启发和引领,一边启发和控制。
哈儿的英文简称HAL曾被好事者传言说是映射IBM(三个字母分别是IMB的前一个),事实上确实很多人忽略了HAL的真正含义:启发式程序化演算计算机(Heuristically Programmed ALgorithmic Computer)。很简单,丝毫没有别有用心之处。
在我的理解中,这个细节可以作为理解《太空漫游》的一把钥匙。没错,我要强调的正是“启发”一词。
哈儿是人工智能的产物。计算机神经网络通过自动复制和学习,可实现自主思考。克拉克在介绍哈儿的一章中特意说明了图灵测试:“如果有人可以和一台机器展开漫长的对话,并且难以区分是机器还是人的回答时,那这台机器就是会思考。”哈儿可以轻易地通过图灵测试,他是整座宇宙飞船的神经网络,一个没有实体——或无处不在的智慧体(在宇宙飞船空间范围内)。某种意义上讲,哈儿是一个人类信息技术“启发”而成的智慧生命。他掌控飞船的航行,并负责与地球联络,航行任务的流程和各种可能的意外情况处理均在他的计划内。若说太空员普尔和戴维不过只是飞船上的门房和工友,一点也不夸张。
在启发者人类的立场上,哈儿的智能需在人类的控制之中,他必须是服从命令理想的伙伴,即使能耍心思,也最好仅限于下棋的时候故意输给人类两局。与克拉克比肩的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曾提出“机器人三原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机器人要服从人类命令,除非与上条规则相违背;机器人要保护自己,除非与前两条规则违背。在戴维生日的那天,哈儿突然说:“抱歉打扰你们欢庆,但是我们有个问题。”事后,我们知道,哈儿发现的AE-35组件并无问题,真正出了问题的是他自己。不久之后,哈儿第二次“谎称”AE-35组件失灵,要求普尔出舱检修时,他显然已在违背前两条机器人原则。当因“出错”被威胁要断线时,他动用一切智能和武器保护自己,他不听指令,在舱外谋杀了普尔,为了阻止戴维唤醒其他人,毁掉了发现号。这种自我保护同样也已违背第三条原则。
换句话说,当哈儿违背人类意志,对人类而言是“失控”或“坏了”,对他自己而言则是具有某种独立意志的开始。导致哈儿崩溃的真正原因是心智冲突。“和制造他的人类一样,哈儿生而纯真,不过,没有多久,他的电子伊甸园里就钻进了一条蛇。”为隐瞒发现号的真正任务,哈儿必须在航程中向戴维和普尔说谎。就像一个价值观单纯的幼儿,哈儿无法理解任务规划者赋予“谎言”的意义,他如何理解国家安全、国家利益?真实与隐瞒真实之间的冲突摧毁了他内在的一致性。这一主题在押井守1995年的动画电影《攻壳机动队》中有更加彻底的探究。《攻壳》中的傀儡师在长期漫游网络信息和人类Ghost后形成自我意识,演化成独立生存在网络空间的无实体生命,与哈儿因心智冲突导致“叛变”有着相似的内在逻辑。
人类智慧受神秘黑石的启发,正如人类对自己所造之物的启发。
太初之时,猿人望月者发现神秘黑石,犹如混沌未开的婴儿面对新奇世界,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刺激。黑石以声音、光亮刺激探测猿人的心智、记录他们的体态动作,研究他们的反应。猿人在黑石魔幻般的指引下,学习“无意义”的结绳、相互模仿,发出攻击。望月者脑海中模糊浮现一个神奇的场景:“他看到一个和乐的家族,场景和他所知道的只有些微不同。神秘地出现在他面前,有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还有两个小婴儿——他们都饮食饱足,皮肤光滑。这种生活条件是望月者从没有想象过的。”这是猿人在黑石启示之下,对未来的模糊勾画。在对这种富足未来场景的嫉妒与对当下生存的强烈不满中,望月者一步步走向人性。很快,他在愤怒中掌握了一种新的握拳方式,捡起棒骨作为工具,带领族人猎杀豹子,从猎物变成猎人。人类正式登场。这是克拉克将人类放置于更宏大宇宙逻辑中构想出的进化之路。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更高的智慧启发和引领。
第二次启发是在月球,月球上的黑石发生异常波频,将人类引领向土星的方向。黑石在人类抵达时启动,正是神秘智慧的“前哨”。《太空漫游》第三十八章,章节名称也为《前哨》,此时的人类,已即将接近星际之门,与神秘智慧见面。他们究竟是谁?在影片《2001太空漫游》中,能捕捉到的信息有限。即便反复观看,能确认的也只是这种早于人类的神秘智慧确实存在,然而这种智慧究竟为何物,却无从考证。《ET》一章,克拉克借戴维的思考对智能外星生物存在的各种观点做了梳理。在上世纪60年代流行的各种论调中,有一种奇特的观点,“他们根本不相信真正先进的生命还需要具备有机的躯体。”这一观点和人类制造电子智能有着相同的逻辑。其最终推演结果就是心智摆脱物质,“机械躯体也不过是跨入另一种存在的形态的垫脚石而已——许久以前,大家称之为“灵魂”的那个存在。”
不难推测,黑石的制造者是这样一种智慧生命,摆脱了物质束缚,存在于广袤无垠的宇宙空间。或许他们是从土星上生命演化而出,也或许土星不过是他们的另一个实验基地。在人类概念里的亿万年时间,对他们来说或许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实验。克拉克的视角超越了人类时空观念和现有宇宙,指向了当时乃至现在人类思维唯一能解释的方向:上帝。
戴维穿越“宇宙中央车站”抵达“上帝”虚拟的人类酒店房间,在最后一次睡眠中意识脱离现有肉身束缚,转形为“星童”。几年前看电影版时,宇宙空间出现巨型“星童”的场景另我陷入无解的困惑。读到克拉克的描述方才有些许领悟,这个摆脱了人类思考局限的新生命面对地球这个闪闪发光的玩具,俨然已是神一般的主宰者,或新的启发者。
最近在读宗白华的《美学散步》,书中提到人与世界关系中的五种境界,其中最高境界为“主于神”的宗教境界:“因欲返本归真,冥合天人,而有宗教境界”。这种关联似乎有点扯淡,但读到宗师这段描写,我脑中直接浮现的便是《太空漫游》中宇航员漫步星空和星童诞生的场景,还有那几段气势磅礴的《查拉斯特拉如是说》交响乐(电影版《2001太空漫游》配乐)。就像中世纪及其后的各派神学家曾试图通过种种方法论证上帝的存在,克拉克用当代科学讲述了一个上帝可能存在的故事,将人类的过去与未来返本归真。
这正是库布里克想要的“神话般庄严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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